“看,你还担心他不肯哩,”于老师乐不可支地和师母开着玩笑,“人家可都想娶媳妇过日子了。”师母也一边用手指着他,一边咯咯地笑。郭冠大窘。你们不就是这意思吗?现在又来取笑人家。倒要叫人家咋办呢,他从没谈过恋爱,他又生活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里,一男一女,两个人要好,可不就是结婚娶媳妇吗?”
“怎么,你们——皎皎不是这个意思?”郭冠发窘地问。“她是啥意思,我可管不了。这得你自己去问她。”
“你就别难为孩子了。你呀——”师母说。“咦,昨天他把人家女娃娃难为成那样,这下你就莫心疼他了。”师母叹一口气,刚要开口,于老师却使劲把他往外推:“去,去,这又不是教功,没得现成章法。去,去,见了皎皎他自然会有话说。”他一口气跑到皎皎家里,在门口就发觉屋里全变了样,花花绿绿的摆设全不见了,又恢复了原来那朴朴素素、整整齐齐的样子。皎皎正坐在桌边,手捧着她自己那张“绝命”照,痴痴地看。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好,兀自倚在门上呆呆地看着她。时间不早不晚,上班上学的都走了个干净,大杂院里也少有的安静。俩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地想着心事。直到大门口传来买菜回来的婶子大娘们的笑语喧哗,这俩人才如梦初醒。皎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照片反扣在桌上,回过头来,一眼看见倚在门上的他,不觉“哟”了一声,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他的心猛地一阵急跳,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皎皎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想:是该我先说话,至少该我进屋去。可不知怎的,话是一句也想不起来,腿是一步也迈不动。看着看着,皎皎的两眼慢慢地就盈满了泪。他这才慌忙说道:“别,别,我这不是——来了吗?”皎皎轻轻啐了一口,脸上似笑非笑道:“你来了是多么大的恩典吗?怎见得人家就一定在等你哩?”他又慌了起来说:“不是你……于老师说……师母也……”
“你少提我,也少说别人,就说说你自己不行吗?”
“我自己?”他忽然一下机灵起来,说道:“我昨天想了一夜,觉得你的主意可行。你就那么对百庚说吧,很好。我同意。”皎皎怔了一下,忽然回过味来,就扑向他,又哭又笑,又捶又打地说:
“你坏,你坏!”他张开双臂,不知怎么一来,就把皎皎揽在了怀里。一股柔情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声音颤颤地说:“皎皎,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好得不能再好。”皎皎仰脸看他,又把头埋在他怀里笑了:“就不会说点别的?”
“我原是个粗人嘛,我就怕委屈了你……”他话没说完,皎皎就用手掩住他的嘴说,“不许你这样说,是我一直……委屈了你。你知道那会儿,我为什么不让你找百庚谈话?”
“为什么?”
“我怕他怀疑你是——第三者。”郭冠全身一下僵硬了起来,长叹一声道:“反正,这回是再也说不清了……”皎皎把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你放心。他现在很明白,是有个第三者,不过不是你。”
“谁?”
“死神。是它——改变了一切。”
“百庚现在全明白了!”
“不但全明白了,而且非常感谢我。哦,有一件事你可不许生气噢!他非要把那些电器都送给我们,说原是为我结婚买的。”
“那可不行。”郭冠环顾着屋子说,“你——接受了?”
“我那么混?你看,”她用眼指着屋子说,“我全给他送回去了。我说,你也会结婚的,你有一天会需要的……现在,他父母早忙不迭地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医生。”他点点头:“你也就……只得将就着跟我过了。”皎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幽幽地说。“你错了,小郭。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一点也不能将就。我谈过恋爱,懂得什么叫爱。我决不会勉强自己去过没有感情的生活。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也把你们两人进行过反复比较……百庚纵有千条万条优点,但有一条绝对不如你。”
“什么?”皎皎忍住笑说:
“他死也不会拿大巴掌打我。”
“哦,皎皎!”郭冠不好意思地笑了,声音柔得不能再柔,“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那样了。”
“为什么?人家可正是冲这个挑的你呀!”
“因为,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再走到那个分儿上了。”
十四.尾声
谁也没想到,反对他们结婚的不是他父母,也不是皎皎妈妈,而是气功站的大多数辅导员。当然,他们不是家长,也不是大夫,可他们都是出自好心,今天仨,明天俩,又是集体说服,又是个别谈心……对他俩压力很大。
因为他们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们俩相爱,当然是好事,可是,谁都有七亲八戚,不结婚在他们眼里还是孩子,是病人,谁也不会挑你的理儿。一结了婚,就是成了家的大人,居家过日子还能老靠爹妈?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得自己动手?挑起一份门户,里里外外、婆媳妯娌、往来应酬,哪件又是可以不费心思,不消耗体力的……你们受得了吗?
再说结婚,就得……过性生活,你们这么年轻,感情又好,这男欢女爱……唉,是气功的大忌,你们身体不允许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得让人增加对气功的怀疑,那不就更绝了后来人的希望了吗?
再说结婚,怎么也得操办操办吧!皎皎上次不就是因此旧病复发的吗?
你们千万别砸了郭林新气功的牌子!
你们总得为现在还苦苦挣扎的癌症病人想想吧!
你们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哪!
你们……
你们……
一时纷纷扬扬、雨雪交加,弄得两人心慌意乱,皎皎更是眼泪涟涟起来。
依着皎皎就是算了吧:“这婚咱俩不结了,干脆谁也别告诉,悄悄同居就算了。因为我爱你,你爱我,我现在才知道和你在一起多幸福,多有安全感……”
“要不,干脆咱俩退出气功界得了。本来就是濒临死亡者的松散组织,咱俩又是这么小小的小人物,从此隐姓埋名不就得了吗?”可是郭冠不同意:“气功不但是咱们祛病强身的根本,还是咱能作出奉献的事业,哪能退出?再说同居算怎么回事?咱们又不是赶新潮的时髦男女,结婚,这婚是非结不可!操办消耗体力。只要你同意,咱就不操办,去登记一下,领了结婚证,去十渡旅游一天,回家小屋一住,不就成家立户了吗?”
“亲戚朋友难应酬,咱求爹妈给代办:该喝一杯的请一杯,该请吃糖的散一把。咱们是病人,癌症成因至今不明,聚众吃喝万一传染了,那才对不住人哪,是不?
“婆媳妯娌之间,咱是绝对以礼相待,但绝不纠缠,请原谅我们是绝症患者,每天打交道的主要对手是死神。你们就多包涵着点儿吧!
“至于那个……性生活,皎皎你也别不好意思。我就不信癌症病人绝对不可以,无非是有个节制呗!不加节制别说病人,好人也不行哇!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的,就是有理智。咱把感情放在理智的制约之下,就闯闯这个禁区试试。
“结婚,非结不可!我一辈子也不再离开你了,皎皎,咱俩一起闯禁区。“禁区闯过了,是咱们的贡献。”
“实在闯不过,咱俩也总结出点经验教训,留给后来者,这不也是贡献吗?” “……”
“呀!”皎皎叫道,“你还说你是个粗人,你的想法充满了辩证法。听你的!听你的!咱结婚,非结不可,你不是说找对象要找个能共同干事业的吗?这就是咱俩的事业,结婚、拜天地、过日子,闯禁区,总结经验教训,发展气功事业!”两人兴奋地说着,憧憬着,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想到应该去找于老师。于老师当即赞成道:“结!明天你们就去领结婚证,去旅游,丢下各方的思想工作我来做。”
“谢谢,太谢谢您了于老师,”两人高兴地直给于老师鞠躬,“我们去一天就回来。”
“啥子一天哟,一天还不够跑路的!要去就去一个星期,从从容容地,逍逍遥遥地度蜜月。不过一天也不能丢了练功,老癌的蜜月嘛!”
“是蜜周。”皎皎说,“那就不仅去十渡了,还要去康西草原,去过蒙古包的蜜月……呀,小郭,真棒啊!等回来,大概也就风平浪静了……”
“低了,低了,要求太低,啥风平浪静哟,回来我还要大张旗鼓地给你们补一个老癌婚礼。”
“老癌婚礼?”
“呃!等你们甜甜蜜蜜、健健康康地回来,我就在气功站上给你们补办一个婚礼,不但请家长,亲朋好友,还要请来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社记者……时间不要长,一个小时就够了,但要大张旗鼓地广为宣传,也让世人看看我们癌症病人的精神面貌,热爱生活,勇闯禁区的拼搏精神。”
“呀,于老师,我们该怎么谢你哩?”
“谢啥子嘛,谢倒不用谢。不过,”于老师说,“你们一定要保证健康,千万不要砸了郭林老师的牌子。等你们闯过这个禁区,过两年,我还要你们再闯一个新的禁区哩!”
“那是什么?”皎皎问。
“这还不明白?”于老师哈哈大笑说,“生个胖娃娃嘛!”
“呀!”皎皎叫道,有点害羞。
“这是可能的吗?”郭冠却很认真地问。
“这是后话,这是后话。”于老师深情地凝视着他们俩。“这是应该的,也是可能的。”事情还果真就像于老师给他们安排的那样,一个星期后,两个人甜蜜而又健康地回来了。大家欢天喜地地为他们举办了婚礼,洞房是于老师夫妇、皎皎妈妈、小郭妈妈给收拾的。屋角放着一台英寸遥控彩色电视机,是百庚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抬来的。
果然上了报纸,上了广播,也上了电视……
两年后,他们果然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女儿。产后皎皎几乎全垮了,住了半年多医院,持续高烧低烧……
但是,她又挺过来了。因为面对死神的已不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和她在一起的不但有她挚爱的丈夫和女儿,还有妈妈和那么多老师、朋友,还伴随着数以百万计癌症患者的希望和祝福。
也许有的读者不相信,认为这故事是我凭空编造来的。太传奇了,太理想化了……那么,就请你们翻翻年春天的报纸,问问那时看过“老癌婚礼”电视纪录片的千百万观众。还不信?那就请迈开您的双足,随时到北京玉渊潭公园或是地坛公园去拜访他们吧,那儿有不少癌症患者会讲他们的故事,而且,他们夫妻俩也时常会带着女儿(她已经一岁多了)到那儿去笑吟吟地回答全国各地癌症患者的咨询。他们不但有厚厚几大本如何闯禁区,如何和死神搏斗的病历记录,还有许多也许你们感兴趣而被我忽略了的小故事哩。
也许有的读者认为他们还不够坚强,不够超脱。他们怎么能就从原来的专业上退下来呢?对这样苛求的读者,我只能说:他们原是中国大地上一对平常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夫妻了,可是他们在面对死神时却是那样不屈、勇敢、聪明并且顽强,何况,他们现在在发展气功疗法,治疗癌症,突破死亡禁区上已攀登到了相当的高度…… 职业,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 人生,原是有着各种各样驿站可供选择的。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