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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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柯岩的小说——献给世界的爱

谁要是想探讨什么叫“爱”,什么叫“艺术良心”这类问题,那就请读一下柯岩的这些小说吧,它们是:《寻找回来的世界》《他乡明月》(以上长篇)、《高压氧舱》《面对死神》《道是无情》《妈妈不知道的事情》(以上中篇)、《成就感》《岗位》(以上短篇)。这些小说,总计逾百万字,其中,除《岗位》这篇万余字的短篇写于世纪年代初期以外,其余全部写于八九十年代,也就是当“爱”与“艺术良心”这类问题越来越为人们所关注的时候。

我很喜欢这些小说,喜欢它们的每一篇。因为它们用丰厚的生活、崇高的信仰,艺术地、简直是充满诗意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是的,人们是需要爱的,“因为人生是这样的漫长,无爱的跋涉是痛苦的”(《寻找回来的世界》);无论什么地方的艺术家,也从来都是要讲艺术良心的,否则,还有什么正经艺术可言?人们的心灵岂不将要面临沙漠化或“荆棘”化的危险?

而柯岩的这些小说,坚决地消除这种危险。它们用无限的爱意,在读者的心田上开辟着一片片绿洲,使干涸的心灵得到灌溉、寒冷的心变得温暖、没有信仰的建立起信仰、失去希望的看到希望……哪怕就是有成群的少男少女或“流浪的”成年人一时把世界丢掉了,她也要帮助他们把它重新找回来。《寻找回来的世界》是这样,《他乡明月》也是这样。也不光是这两部长篇小说,如果我们仔细读读她的其他小说,便会发现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贯穿着“寻找”或“追求”的精神。因此,“寻找”或“追求”这两个在柯岩作品中相关、相近的字眼,就构成了这些小说的灵魂。

我们来看看那个黄小艾吧。这个“花朵儿一样”的姑娘是个干部子女,父亲是老革命,家庭教育并不坏。不幸的是,“文革”扰乱了她追求的视线,也给一批极“左派”(像作家说的,他们后来又成了“解放派”、“超解放派”)和骗子提供了活动舞台,缺少识别力的她,终于被一个品质恶劣、偏又具有“高智商”的投机分子骗去了宝贵的爱情,连带着还失去了父母的欢心和幼子的生命。当她察觉自己所爱的、一贯对她信誓旦旦的这个人——这个人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为了出国又盯上别的女人的时候,她的天塌下来了,这样,她便选择了自杀。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信仰,除了他。而没有信仰的生命本来就是脆弱的、残缺不全的。奄奄一息的她被送进医院输氧,在这里,她才第二次被赋予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的生命。“高压氧舱”里那么多需要急救的病人(司令员、女作家、教师、工人……),全向她伸出手来,有人还暂时让出自己的生存空间——摘下氧气面罩,先去救助她这个自以为被命运彻底抛弃的人。而那位在一次会议上累倒的“东北厂长”,刚刚开始部分恢复意识,便总是不断地重复着他在会上没有讲完的话:“不要,伙计!不要妨碍我发言嘛!我一定尽力简短扼要。我这方案是最科学的,你们一听就知道……”事情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从此不起,那么,他的这篇没有结束的发言,就将是他的生命进行最后冲刺的、永远震撼生者心灵的呐喊了。在“高压氧舱”里,小艾亲自看到了这“壮丽”的一幕,看到了那些具有不同职业和追求的人们所共同怀有的崇高目标。这些用不同的方式救助和启迪她的人们,使她终于明白了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爱。这种生活和爱同她原来经历和体验过的是那样不同,但只有它们构成的人生才是灿烂的,因为它不仅照亮了这些可爱的人自己,也照亮了她,使她差一点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的生命,重新看到了光明。这时,也只有在这时,小艾才将自己获得新生的生命,真正融入到我们这个社会集体中来,而那个欺骗了她的人和他鼓吹的那套腐朽的价值观(遗憾的是,这类人还继续在我们的生活中钻营和鼓吹),才真正在她的心目中成了垃圾。

小艾的经历似乎可以概括成一个简单的公式:迷失(绝望)——追求(希望)。这个公式在柯岩笔下的许多人物身上都一再重复着,但内涵和形式各有不同。例如,郭冠和皎皎,前者刚被选定去汉城参加乒乓球大赛,后者也才大学毕业,刚有一个好工作,就在这繁花铺路、前程似锦之际,不料先后接到了“死神的请柬”:他们患了癌症,且已广泛转移。这样,他便“从高高的天空一头坠下了地”(他当时才 岁),她呢,则干脆不想活了。因为她正热恋着一个叫做百庚的好青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熬死”的那副惨相。但是,他们毕竟是有过追求的强者,火种既然还没有熄灭,那就“面对死神”,开始新的一轮追求吧,于是,他们在公园里和许多癌症病人一块儿练起气功来:“晚期癌症病人其实是一群被正常社会甩了出去的人,因为他们已不能在正常社会里工作、娱乐、交际……但人的社会性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又形成了另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同样有自己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人际交往,同情、互助、关切……”在这里,也正如在“高压氧舱”里我们看到的,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缩影。在这个社会里,是有着许多有利于病人、甚至弱者进行拼搏的优越条件的。这是向死神挑战,也是向自己挑战,向生命的极限挑战,他们的终极或最高观念依然是:“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然而活着,能为人们做事,能对社会有益,又是多么的幸福啊!”最后,他们终于突破了所谓生命的极限,向社会证明:“癌症≠死亡”。当皎皎问,有些病人明知必死,“那又为何拼搏呢?”帮助她战胜了死亡的郭冠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答:“从生下来我们不就都知道人总是要死的吗?为什么还活得津津有味呢?”显然,不管是活一年还是活一百年,这是把人生的每一分钟都看做“价值”、看做拼搏了。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死神”的生活显得更庄严、更灿烂,因为它更能检验一个人的意志和品质。对于郭冠和皎皎来说,这是在死神面前的一次重新选择,也可以说是人生的第二次选择吧。

《道是无情》中的徐如风(萧玉凤)也有过人生的两次选择:第一次她选择了无耻,第二次她选择了悔罪——也就是新生。这是在完全不同的起点上进行的选择,她付出的代价和收获,同样反映着人生的严肃内容。她也是一个大学生,长得又那么漂亮,还挺聪明,正准备出国、攻读学位之类的事情。看来,老天爷什么也没缺了她的,她却缺了公民的道德和法制观念。为了追求腐朽的生活方式,她早已成了“性解放”的实验品。现在又是为了“向钱看”,很轻易地被一个男人占有,跟着他卷入了严重的走私犯罪活动,而审问她的法官,却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自幼青梅竹马、并热烈地追求过她的俊树。自然,俊树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法庭上见面,何况一旁还有个机灵可爱、正在悄悄恋着他、也注视着他的女书记员小草儿。这样,在这个庄严的地方,一下子竟有这么多人都面临着不同的选择,上演了不同的角色。自然,“戏眼”还是罪犯和法官。我们欣慰地看到,俊树是那么成熟和称职,在审问她的过程中,她是那么想唤起他的旧情,而他却目光如炬,依法办案,一点也不给她钻感情的空子。最后,经过细致的工作,终于查出了犯罪集团的幕后元凶,促使了她的醒悟,也使小草儿受到了教育。显然,对于徐如风来说,这才是终生难忘的挽救,道是无情却有情呢。

徐如风式的人物,在柯岩笔下还有不少,他们深刻地、令人警惕地反映着一个特定时期内某种典型的社会现象。徐如风的犯罪是“迷失”,她的悔罪也是“追求”吗?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因为归根结蒂,这也是一个重新选择人生、重新确立生活信念的过程。书中那个岁的以骗婚牟取暴利的女教唆犯,不是也在服刑过程中自学了英文,认识到“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吗?

“从理想破灭开始,真实的生命就已经死亡”(《道是无情》)。那么,要想重新获得生命呢?合乎逻辑的回答自然是重新建立理想。柯岩的小说,十分形象地揭示了这一人生真谛。在她笔下,就是对于罪犯,那出发点也不只是停留于暴露和打击,而是尽可能地挽救他们的灵魂。在这点上说,她的文学是真正的“人学”,我们从中看到的,远不是人生的某些现象或结果,而是充满矛盾和挣扎、光荣和耻辱、笑声和眼泪……的一幅幅立体人生图画。由于这个缘故,她的小说虽然数量不多,题材也不算宽广(但是非常新颖和独特),却让我们从中看到了生活和“人性”的丰富,看到了时代大潮在十分复杂的条件下,依然劈礁斩石,迂回前进。上面说过,她的小说主要写于世纪年代以后,如人们所知道的,这个时期有些人、特别是青年人,正经历着“信仰危机”,她的小说,恰好成了医治这种“时疫”的对症良药,我们读着它们,真有雪中送炭之感啊。柯岩写过不少很有影响的报告文学作品,她这些小说,就其取材、作用、迅速和及时等等方面看,也渗透着报告文学那种直接参与现实的进取精神,以至于我们读着这些作品,不得不常常反观自身和周围的生活,好像我们真的就“烧”在里边了。她又是诗人,既善解人意,又富有激情,她也钻到她的人物的心里,和他们“烧”到一起去了。例如,忠于爱情的百庚,正是在皎皎患上癌症之后,才对她更加一往情深的,在飞往德国的途中,他就情不自已地用“皎皎,我的心”打头,写下了这样发烫的话:“祈求吧,我的爱人!记住咱们一起说过的话:你每走一步(指练气功——摘注)就是离我更近一步。但愿上天怜悯,容你走完这几万步,容咱们再相聚。相聚在一起,从此永远、永远、永远不分离……”此信一气呵成,感人至深。爱得无法割舍的百庚,怕也只有这样写了。这真是唯贤者能体人、能爱人。但是,皎皎却只把爱埋在心里,而终于没能许以婚姻,因为她到底是一个癌症患者。这又真是唯贤者能报人、能答人。小说关于皎皎为此而做出痛苦决定的那段心理描写,是情与理的搏斗与交融,也是令人荡气回肠的文字,可惜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具引了。但是,我们反过来问一下,如果作家自己不是一个贤者、高尚者,能有这样体察入微的“夺人”之笔吗?读着这样的故事,我们不能不想:如果我们周围多一些百庚、皎皎(还有郭冠、于老师……)这样的人,大家就会生活得比较放心,我们的社会也会幸福、安定得多,谁还花那些力气去对付下绊坑人、扯皮捣乱之类的事呢。

作家一点也没有说大话、弄玄虚,她写的这些事就在我们身边(单是皎皎和百庚这个类型的故事,人们就不知见过多少),只是由她那支“纤笔”再现之后,这些事都变得非常美丽动人了。说到原因,这当然还是她用那颗“爱”心、也是一个作家应有的艺术良心去发现生活的结果。在这些年的文坛上,我们读过另外一些作品,其中不但没有“未来”,甚至也没有“现在”,有的只是“黄”和“黑”。读着这些作品,怎么也和我们昨天的历史连接不上。不但和“五四”以来的现代史连接不上,就是和我们有着灿烂文明的古代史也连接不上。现在,读柯岩(还有其他许多有社会良知的作家)的这些作品,就和我们昨天的历史都连接上了。因此,这将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一些作品,读者无论什么时候读它们,都用不着为作者脸红。

归根结蒂,柯岩写的也是历史,而历史从来都是有追求的。那么,历史有幻想吗?有,因为它的主体是人民,人民不能没有幻想,人民中有许多先知先觉、艺术家、诗人……他们都不能没有幻想。否则,理想便会失去存在和发展的活力,从而也失去追求。没有追求,还有什么历史?柯岩作品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和人民一起幻想,一起追求。这样,它向我们、向世界献出的这份“爱”,才会如此博大而实在、沉重而富有。

我们看得出来,作家是一个挺喜欢幻想的人,否则,《寻找回来的世界》中那个美丽而有献身精神的女主人于倩倩,怎么会“和星星对眨眼睛”,生发出那样一篇“天问”式的联想呢?“一下,又一下……这一下到你那儿得一万年么?那么这一下呢?……一万年之前就有你了,可那时还没有我倩倩呢。那么说,星星,你不是对我闪耀的了,但我却是对你……一万年之后,我在哪里呢?早就化为灰烬消逝在太空里了。可那时你却刚刚收到我今夜的眼波,那么,能算我消逝了么?毕竟留下了美好的闪耀……”是的,“美好的闪耀”虽只一瞬,却永久地“留”在太空中了。人生的“星空”不也是如此吗?只要不被“黑洞”吸去,谁都可以留下这美好的闪耀。看来,倩倩的幻想,实在就是对于永恒人生的赞美和追求。工读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们,正是在倩倩这样一些具有幻想和追求精神的老师们的启迪下,才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动力。这里没有假、大、空,在柯岩笔下,我们看到和感到的,始终是信念和感情的真诚。一个这样的作家,必然拒绝矫情。她写的许多人物确实很崇高,但那是因为她自己也崇高(因此能理解他们),并且吃透了生活而又能恰如其分地运用语言和技巧的结果。换言之,因为一个作家有本钱,才敢于驾驭诸如此类的题材,才敢于这样写,正像出色的运动员在器械上完成高难度动作一样,否则,是不敢“腾空”的。

柯岩说过,她从上小学起,就向往着文学,想在长大之后,成为冰心、庐隐、冯沅君、丁玲……那样的著名作家。这在那时,自然又是幻想!但这幻想不是又变成现实了吗?她提到的上述作家,都曾面临自己时代的一些重大问题,并勇敢地思索和回答了它们(哪怕是提出问题,也是一种回答方式,因为她们谁也没有在历史面前交白卷)。现在,在那些令人尊敬的名字之后,柯岩也勇敢地思索和回答了自己时代的问题。她们都在历史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历史当然都会给予回报。

郭志刚年月日原载《社会科学战线》年第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