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离死神还是很近呀。”皎皎平静地说。“你有了敌情观念,不就远了吗?”
“你为什么不结婚?”皎皎突然问。
郭冠吓了一跳,说:“这关你什么事?”
“你是我的师傅嘛!”皎皎不动声色地说,“可见你也害怕婚姻。”
“我倒不是害怕,是根本没有考虑这问题,因为——没对象。”
“你要找什么样儿的?”
“没想。说我干吗?不是谈你的问题吗?”
“总得有点体会,才能谈得通嘛。对不对?帮人帮到底,你就想想吧。好吗?”一块粘糕就这么粘上了,看着皎皎一脸恳求的神色,郭冠实在无法拒绝,只好说:“首先,得是能理解我的吧。”
“其次呢?”
“你这可真是打鸭子上架……”
“求你了。其次呢……”
“其次?不,其实这才是主要的:总得有个共同的目标,一块儿干出点什么事吧。”
“对呀!”皎皎两手一拍,“你看我还能跟百庚一块儿干事业吗?”
“怎么不能?你好了……赶上去嘛。”
“赶不上了。”皎皎凄然一笑,两眼从他脸上移开,看得很远很远。郭冠看着她,心里一阵阵发紧,这种感情他也曾有过。不,不是也曾,而是始终不曾忘怀,只不过是用意志把它深埋在心底了,此刻被她触动,仍然隐隐作痛。但毕竟,已经好些年过去了,痛感不像她这样尖锐罢了。那时,也曾有人试图安慰过他,但这样深刻的痛苦是任何言辞也无能为力的。这是终生的遗憾,也是会不时发作的疼痛,创口越新,疼痛越烈……何况她还有个百庚!看她这会儿倒不再哭了,郭冠心里越发怜惜起她来,不禁说道:“皎皎,你变了……”
“生活磨炼人呗!”
“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吧?”皎皎忽然脸红了,用勺在碗里慢慢搅着,又一个个地把馄饨压扁,半晌,说道:“你能不能……能不能……”
“找百庚谈淡?”
“不是。我已经掰开揉碎地和他谈了几个月了,他就是不同意。他是个好人。重信义,要面子,怕人说他背信弃义……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
“说吧。”
“能不能说……咱俩……”皎皎忸怩了半天,忽然把勺一扔,双手掩上脸说:“咱俩好了。”郭冠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想出这么个主意,脸也慢慢红起来。不禁冷笑道:“他是个好人,重信义……这么说,我不是好人,不讲信义,乘人之危……第三者插足……亏你想得出来!”皎皎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双手齐摇道: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跟他怎么也说不清……咱俩彼此了解……再说像你我这样天天和死神打交道的人,也许不那么重视形式……或者说,咱们应该活得更洒脱,更注重生命的本来意义,而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在我眼里,你从来是那么坚强、硬气,不同凡响……要不,人家也不会……找你来了……”说着泪珠儿就成双成对地滚落下来,怕周围的人看见了,皎皎极力压抑着,越压抑就越难控制,满腔委屈像洪水要冲破堤坝似的,从胸腔到咽喉就那么呜呜咽咽地哽咽。
“别,别,别这样……”郭冠还能说什么呢,只一迭连声地说:“别,别,你看你……有话好说嘛。”她仍然把头埋在桌上一动不动。
“我是说,咱们……再商量,不是不可以商量的嘛!真的别再哭了,人家都瞧着咱们呢!”她这才抬起头来,满脸带着泪,就对郭冠盈盈一笑说:
“我知道你,只有你——能理解我。也不会真生我的气……那我可就……这么对百庚说了,啊?”
“别,别!”郭冠慌忙说,“这可不行!”一见皎皎的嘴角又往下撇,郭冠只好说:“你让我再好好想想。”皎皎笑着点头,一边忙着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用眼睛娇娇怯怯地睃着郭冠,好像做错了事,却又不肯放弃要求的孩子,讨好地说:“你一定不要生我的气……明大给我回话,好吗?”
“你就这么急?”
“那么,后天?”郭冠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十三
郭冠一夜没有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窄屋小房的,弄得里间的妈妈都醒了,惊乍乍地嚷道:“冠儿,冠儿,你又不舒服了?”
“没事儿,妈!踏实睡您的吧。”说着索性蹑手蹑脚爬起来,蹬上车就奔于老师家去了。到人家门口天还没亮,不好意思敲门,就在他们那条小巷子里来回乱转。没想到于师母一推窗户看见了,就招手唤他上楼。一进屋,只见满桌子上热气腾腾,又是鸡蛋腊肉,又是榨菜花生米,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开花馒头,师母正在一碗碗地往桌上端粥。他忽然觉得好饿呀!原来从昨天中午起就没好好吃饭。于是搭讪着笑道:“于老师,早餐这么丰盛?”
“我可没这么好福气,这是你师母为你准备的。”
“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不但知道你会来, ”于老师哈哈大笑起来, “还知道你一定很饿……”郭冠还没醒过味儿来,师母已把粥碗递到他手上,笑道:“吃吧,吃吧!你于老师不是能掐会算吗?看能的他!”郭冠猜想是不是皎皎昨天来过了?不知于老师怎么看待这问题,心里着急,几次开口要说,都被于老师打断了。直到郭冠被让着喝了三大碗粥,吃了三个大馒头,实在撑不下了之后,于老师才笑眯眯地说:
“好,现在开讲吧。”又吆喝于师母道,“哎,我说,你也莫忙着叮叮当当收拾了,坐下来,坐下来,好好听听这段老癌罗曼史嘛!”
“不,不是!”郭冠双手齐摇,结结巴巴地说,“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只是要我去当幌子……”于老师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这个瓜娃儿,”于老师一乐,又是满口的四川话,“你这才是假作真来真亦假哩!莫非你就一点也不明白?”师母也笑得咯咯地,一边仍叮叮当当地收拾她的锅碗瓢盆一边说:“你也太老实了,小郭,绣球都打到脑袋上了,还不会接……”
“我来问你,”于老师说,“你就一点没觉得皎皎对你有意思?”
“我们都快一年没怎么说话了,这半年更是连见都少见……”他愣愣怔怔地说。“这才是有意思,意思深得很哩!”于老师说,“你想,她正和百庚谈分手,再和你打得火热,那事情还能办得好吗?”
“人家皎皎早跟百庚谈妥了,百庚也同意了。人家才去找你的呀!”师母说。“那她昨天明明说的是——”
“说你瓜,你还越来越瓜了。你还要让人家女娃儿咋样说?莫非要人家拉起你说:‘我要嫁给你’,你才肯吗?”
“这是她跟您说的?”
“她跟我说的?还有一多半是我跟她说的哩!”于老师扬扬得意地说。郭冠这才知道原来皎皎是真对他有意思,而且这意思还不是她昨天才说的,这里边还有于老师和师母的心血与情意……一时不觉又惊又喜,心里慌乱乱地,脸上笑了出来,又十分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说:“这……这……原来你们早就……可我,我……人家不会说我是第三者插足吗?”
“啥子第三者插足呀,人家皎皎百庚分手在先,找你在后嘛。”
“人家会不会说是百庚出国,我和皎皎早就……”
“咦,你还蛮小心眼哩!树正不怕影子斜,你们清清白白,大家都看得清楚嘛!你就说说你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意思吧。”郭冠一时说不出话,和皎皎从相识起直到昨天的桩桩往事一下子翻江倒海似的涌到眼前。奇怪,都那么清晰生动。说自己对她有意思吧?自己开始对她印象并不好,又知道人家有未婚夫,是真没往那儿想过。要说一点意思没有吧?对她不但印象越来越好,而且总那样体贴周到,昨天那事儿,要换个别人,他怕不早急了眼了?
他的脸越来越红,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不知道……我从没谈过恋爱。”
“这是事实。不过依我看,也不是一点意思没得。要不然,人家皎皎的照片,为啥一直留在手头哩?对,开头是怕又勾起皎皎的心事。但后来呢,后来就当真那么——撂到一边了?”于老师用眼斜睨着他笑道,“怕未必就撂得那么撇脱吧。嗯?”于老师连这都知道了?是呀,后来,后来是没理由老放在自己手里,是还有点舍不得还。只不过人家有未婚夫,自己不肯往深里想就是了。
霎时,过去的许多无名烦恼,莫名焦躁,自觉不自觉地关切、惦念……被于老师这么一点,一串,就全都合了辙,串上了线。可正因为从没敢往深里想过,现在思路仍不那么清晰:
“她怎么……她真……人家百庚哪点不比我强?”
“是啊!人品上、事业上都是一流。皎皎要是不病,是很好的一对儿。”于老师长叹一声,“可皎皎现在,能帮百庚什么忙?百庚又能帮她什么忙?当然,爱情是要讲点牺牲的。如果他们已经结了婚,那又另当别论。我和你师母老夫老妻了。一辈子了,她为我作出多少牺牲。我常常半夜醒过来就睡不着觉,为她难过。她原来也是舞蹈队的业务尖子,和她一起的,不如她的……现在都是国家一级演员、二级演员了……可她……唉,对不起她呀!要是那阵子我没有跟她结婚,没得孩子,我才不背这个人情债哩!”于老师从来是个不皱眉的汉子,此刻眼里竟有了泪。
师母忙说:“又来了。又翻这些陈年老账干啥?有钱难买愿意嘛!我现在就算真评个一级演员二级演员又咋样?也是枉担个虚名,现在还出得了台?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工人,侍候着你,让你满世界去教功救人好……”
“对呀,有钱难买愿意。”于老师深情地望着师母,“欠你的债,也只好来世再还了。”师母不好意思起来:“看你,人家小郭是来听你说这些的?小郭,你到底……”
“对,”于老师又转过来问郭冠:“皎皎愿意找你。你到底咋样?也说个痛快话嘛!”
“我……文化这么低……”
“文化是可以提高的。何况你也有百庚赶不上的地方。你比他吃的苦多,对世事比他看得深,对人也就会比他体贴些。你性子又坚强,有毅力。你的运动员素质对皎皎来说,也许比百庚的业务、地位对她更有益。你说呢?”郭冠吃惊地看着于老师,像不认识他了一样。从自己绝症无治,参加气功班,于老师虽然手把手地教他,可对他一直很严,常常是批评。今天,竟一下子说出他那么多优点,他又高兴又不好意思。说:
“瞧您说的,您今天是怎么了?”
“我老了,要想在气功治癌上多作点贡献,就得靠你们了。”郭冠的心狂跳了起来。你们,这不就是把他和皎皎连在一起了吗?显然还寄予厚望。他心里激动,可嘴上还有些犹疑:“癌症病人,不是不能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