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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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面对死神(4)

小郭把照片胡乱往背包里一塞,翻身上车就直奔皎皎家而去。一进院门,不用打听,就知道哪儿是皎皎的家了。因为门口围了一圈子人。屋里皎皎妈妈一边数数落落地说,一边悲悲切切地哭……“坏了,我来晚了。”郭冠想,“晚了,晚了……”一边心里埋怨自己,一边扒拉开人,使劲儿往里挤。进去一看,还好,床上还有人。只听皎皎妈妈絮絮叨叨地向众人说道:“……这也都不是外人,都是你婶子大娘们,皎皎,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有你这么行事的没有?你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吗?你就这么忍心抛了你妈?你就是不心疼妈妈,也还得心疼心疼百庚吧,这远隔千山万水的,一听见这讯儿还不得急疯了他……”边上就有那心肠软的,也跟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一见郭冠进门,妈妈就像见了亲人似的一下扑了过去:“郭老师来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看皎皎这孩子,不言不语地就吞了那么一大瓶子安眠药。幸亏这院子里就有大夫,送到医院又洗胃又抢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儿……”郭冠这才知道皎皎还活着。就说:

“那还围这么些人干吗?”

“昨天脱离危险,今天这才从医院回来。左邻右舍惦记着……唉!多亏了这些好邻居……皎皎,皎皎,你睁睁眼,看看谁来了?你郭老师来了,是郭老师呀!”小郭见皎皎就是不肯睁眼,眼角噙着泪却不肯流下来,知道她寻死的念头还没绝,把把她的脉,还平稳。想想于老师以前怎么处理这类事的办法,就悄悄对她妈妈摆手说:

“得了这种病,一时想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您先让她歇会儿,喝点米汤,暖暖心,缓缓气,有话慢慢说。”一边解下背包,就帮她妈妈熬粥去了。众人见皎皎妈拿他当主心骨,一派言听计从的神色,他也一副指挥若定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到了点火做饭的时候儿,家家都有上班上学的人,就一边说些安慰宽心的话,一边散了去。小郭一边帮皎皎妈淘米洗菜,一边细问详情。知道皎皎实在是痛得利害,也知道她们每天挤车的难处,就说:“要不这么着,她这两天就不用上公园了,我每天到这儿教她。”

“那敢情好,”妈妈惊喜道,“可也不敢劳您的大驾,再说公园里还那么多病人等着您呢。”

“这还不好办,我每天早出来一个钟头就全有了。”

“这也不是常法,再说这院子窄巴,空气也不如公园新鲜,皎皎那病又一丁点也耽搁不起……郭老师,您看,我这儿都备了料,正求人把皎皎那辆自行车改装成三轮呢,都做了一多半儿了,没成想,她……”说着不禁又哭了。

小郭知道皎皎妈是个小学老师,本就清贫。皎皎一病,吃了劳保,这日子就越发紧巴。抬头看看门前那改装了一半的三轮车,又看看她妈妈满眼的泪,心里着实感动,就问:

“改成三轮,谁蹬呢?”

“我呀!”她妈妈理所当然地说。

“您?! ”皎皎妈也就岁左右吧?可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一多半,腰背也有些佝偻了。她怎么竟还想起要自己蹬三轮车送皎皎去公园?无非是希望她能好起来。

唉。母亲的心哪!皎皎怎么就一点不能领会呢?太娇了,这人就是太娇了。想着想着心里不禁升腾起一股对皎皎的怒气:“您呀,也太娇惯她了。”

“她有病呀!”

“有病,更得自己长志气。您——还能替她活一辈子?”

“话是这么说,可这当娘的心里……郭老师,这儿没外人,您给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看她——真能活过来吗?要不能,也就——真由她去,也就别让她多受罪了。”

“您在公园,不是亲眼见了那么多病例了吗?当然,谁也不能打包票。可是,拼搏,就有好的可能;而不拼,只有死路一条啊……”两人说着,粥熬好了。妈妈盛了小半碗,一边用勺搅着,一边用嘴吹着,走到床前,讲着劝着,哄着皎皎喝粥。可皎皎就是不言不动,不但一声儿不答应,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皎皎,好孩子,乖!喝一口,就一口。肚里没食,哪儿能有力气?没力气,还怎么练功呢?你睁睁眼,郭老师还在这儿呢。他说他愿意来家教你……

妈不骗你,你睁眼瞧瞧,你睁眼瞧瞧呀……”可皎皎就是不睁眼。“你要是不想活,妈还有什么奔头儿?你要死,不如先杀了我。咱娘俩,死也死在一堆儿……”老太太又痛哭起来。郭冠听得心里发酸,可毕竟跟人家还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见皎皎还是不言不动,这心里的怒气,就又增了几分。“娇娇,我的娇呀!你要再不睁眼,你妈,我……可就给你跪下了……”说着,老太太从床边一出溜,竟真的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当地。郭冠从小家里孩子多,爹妈虽说也疼爱,毕竟泼洒多了。别看是普通工人家,可劳动人民淳厚朴实,教养是严的。从来规规矩矩,老是老,小是小的。哪见过这个,一时不觉惊跳起来,见皎皎仍铁了心,就是不睁眼,心里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怒气一下子就顶了嗓子眼儿,腾地一下扑过去,从床上一把抓过皎皎,就摇晃起来:

“你——你妈都给你——跪下了。你!你还不睁眼,你,你还是个——人吗?”泪珠儿顺着皎皎苍白的面颊往下流,被郭冠摇晃得纷纷洒落,可她还是不睁眼,就是不睁眼!郭冠一时性起,伸手“啪”地一下就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

这一耳刮子把三个人都打怔了。可又打得那么响那么狠,痛得皎皎一激灵睁开了眼,看见呆住了还跪在地上的妈妈,不禁“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妈,妈!您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呀!您还嫌女儿不够受的吗?您非得女儿……受罪受到死吗?妈妈,我的亲妈妈呀——”她终于睁开了眼,说出了话,老太太也就再无所求,乐得一把紧搂住她,又是哭又是笑地说:

“娇,我的娇娇呀!你总算是……又叫了我一声妈啦!”

百庚开车从实习的工厂回旅馆,这是个长周末,他心里乱糟糟地不痛快,不是学习上不痛快,学习对他很容易。也不是工作上不痛快,工作很顺利。德国同事们很喜欢他,认为他头脑冷静、思维缜密,又很尊重合作者,总是能发现别人意见中的合理部分。中国同事呢,业务上也许各有高低,可德语不如他。他德语底子本来就好,几个月下来,越发的流利了。同来的几个人常常在词不达意的要仰仗他表述,自是对他更加倚重。同情他有个爱人在国内患癌症,难免惦记,还不时给他打个岔,拉他散散心。

百庚感到友谊的温暖,可对他们的邀请一律婉拒。他愿意忙。无论是学习、实习、还是设计,他都竭尽全力。也只有在这时他才能不想皎皎,不想那些烦心的事。而一有空闲呢,他就给皎皎写信。他原是个沉静的孩子,从皎皎一病,又添了几分抑郁。有时自己觉得烦闷得不行,有时呢,又无缘无故地胆战心惊。

刚出国时,皎皎的信一直很密很长。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星期没收到她的片语只字,他又提心吊胆起来。

他刚刚谢绝了一个德国专家的约请,不肯和同事们一起去赴他的家庭聚会。他现在急急忙忙又闷闷不乐的往旅馆赶,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认定:今天总该有皎皎的信了。

果然,一进房间,侍应生就给他送来了信。他一看见那熟悉的信封,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心里高兴,口袋里又没有零钱,伸手就给了侍应生马克。

中国客人这样大方的时候不多,侍应生高高兴兴地走了。

百庚坐在沙发上,把脚舒舒服服伸在茶几上。他太累了。屋里又没别人。看皎皎的信几乎是他近来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他一定要想法延长这享受的时间。

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细细端详信封上那令他心驰神摇的字迹。字写得很端正,说明情绪稳定。这么说,她又比以前好一点了。他慢慢地用裁纸刀裁开信封,仔细地抽出信纸。先贴在脸上一会儿,深深地吸进信纸上那似有若无的她的气息。然后开始读信。刚读了第一句,他就跳了起来。天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说她不能等了……他急急地用眼扫过信尾,“绝笔”两字牢牢地钉在那里。上帝!这么说,她——不行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却又不肯闭上眼让这晕劲儿过去。他睁大眼睛,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爱他。爱他到极点,这是没有疑问的。她要去照相,这说明她还能走,还能动。那么说,并没到最后关头。没到最后关头,却又“永别了”,“照片由妈妈寄去”……那么说,是她不想活下去了。天啊!她一定是自杀!百庚呜咽了一下,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皎皎,我的心肝儿!怪我,怪我,都怪我!我如果不走,如果不走——如果不走,他果然能挡住死神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这万里迢迢的,竟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么?她究竟是怎么自尽的?用刀,用绳,用药?想着那血淋淋吓煞人的一幕,百庚脊梁上一阵阵地发凉,索索地抖了起来。

她究竟为什么要走这条绝路?为了爱他?恨他,还是实在不能耐受了?怎么,这里、妈妈竟连个信儿也不给他透?是了,妈妈从来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妈妈早就预卜了她的死亡。他恨得咬牙切齿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就要了国际长途。

电话铃响了很久,最后终于出现了妈妈睡意蒙眬的声音:“是你?庚庚,怎么,你病了?出什么事儿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忘了时差,此刻的北京正是深夜。“对不起,妈妈。”他的声音又一次哽住,“皎皎她——”

“皎皎她?她怎么了?”妈妈莫名其妙地说。这么说,没事儿。当然,也可能是妈妈和她从不来往;当然,也可能是妈妈早知道了,有意瞒着他。“我立刻回来,”他又一次觉得怒气溢满胸膛。“你毁了她……也同时毁了我……”

“我?”妈妈说,顿了一顿,想必妈妈也生气了。但妈妈毕竟是妈妈,忍了一下才说:“有什么事,慢慢说。好吗?”等听了百庚首尾不联、乱七八糟的一大套话之后,才明白是皎皎自杀了。于是也慌乱起来说:

“你先别急,别急。也许什么事儿也没有,因为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立刻去打听一下,马上打电话给你……”百庚知道皎皎家里没电话,他的心随着爸爸妈妈穿过大街小巷往皎皎家里奔跑,对深更半夜劳累二老竟没有一点歉疚,有的只是怒气:都是你们,你们,你们反对我和她结婚……倒好像害死皎皎的不是癌症。

他像困兽一样在屋里团团转。哭着、恨着,一会儿捶自己的胸,一会儿掐自己的手。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这么快?他们还不可能到呢。哼!圈套,圈套,一定又是圈套!“喂!”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是百庚吗?”电话那头却是一个浑厚的男声,“我找乔百庚先生。”

“是我。请问——”

“我是郭冠。”郭冠?郭冠是谁?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急急地说了下去:

“今天,我刚知道皎皎给你写过封信。你收到了吗?猜着你该收到了,所以急着给你打个电话,别着急,皎皎是自杀过。可是已经救过来了。她现在很好。是,很好。又开始练气功了。你放心吧,来信多鼓励她……对,多鼓励她……”想说现在对皎皎只有一个“拼”字是最重要的;越婆婆妈妈越容易分散精力、消沉意志。可想想自己说得着吗?人家俩人是对象。就又咽回去了。

那边已经放下了电话,百庚才想起来郭冠是皎皎的气功辅导员。怎么他来给他打电话,说得不明不白地。大概是缺点文化吧?他想着那个黑黑壮壮的小伙子,心里直埋怨他说得太简单,却不知道这个电话已差不多花了郭冠半个月的工资。

为什么会是小郭给百庚打电话呢?

原来小郭那天一怒之下给了皎皎一个耳光,把自己也打愣了。长这么大,除了和小伙伴们摔跤角力,他从没跟谁动过手,更别说扇人家大姑娘的耳刮子!那母女俩抱成一团哭成一团之后,他想,也许歪打正着,非这一巴掌才能把那娇滴滴的女孩打醒。可自己心里仍然惭愧,回去半宿没睡着觉。第二天练功仍没见皎皎来,越发讪讪地,下午就买了水果点心,借着给皎皎送照片的由头,硬着头皮去给人家赔情去了。

没想到,母女俩一见他分外热情。这人哪一辈子站在生死之间,遇事儿想寻短见是常常有的,至于行动与否及成与不成,则往往只在刹那之间。皎皎醒过味儿来之后,对他这一当头棒自是心存感激。妈妈呢,只要皎皎活着,甚至只要因此而有了点活的愿望,就恨不能管他叫救命恩人。

郭冠讪讪地还没说完道歉的话,皎皎妈就“嗐”了一声说起了眼前叫她发愁的事,让他帮着拿主意:就是皎皎的那封绝命书。

“这可怎么得了哇!我是越想越揪心。”妈妈说,“这儿倒是救过来了。那边呢,还不得又急死一口子。这万里遥遥地,可是怎么好?”

“信寄了?”小郭问皎皎,“哪天寄的?”

“就是那天的头一天。”皎皎怯怯地说。她现在又愧又悔,再也张不开口说“自杀”二字,就说“那天”。

“邮德国的信几天到?”

“五六天,怕是都到了。”小郭细细问了信的内容,也着急了。可看这娘儿俩一点主意也没有的样子,就给她们宽心丸吃,说:“放心吧!不是还有寄相片这一说吗?他等不着相片,就能猜着没事儿了呗!”皎皎着急道:“那哪儿成呀,天天等相片也得把他等死。”

“不是有快件专递吗?你快写几个字,我给你寄去。”皎皎千恩万谢地写信去了,皎皎妈就非留小郭吃晚饭不可。小郭推辞道:“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叫她慢慢写着,我吃过晚饭来拿。”急急忙忙吃完晚饭过来,皎皎还没写完,又等了一阵子,啰啰唆唆地出得门来就不早了。到邮局一打听快件专递也得天左右,那价钱一点不比国际长途电话低。一寻思还不如给他打个电话呢。就自作主张把信按普通航空信发了。又回来向皎皎妈悄悄要了电话号码,这才到电报大楼给百庚打长途。偏偏那天要德国国际长途的又来得个多,他就一直等到了深夜。

打完电话,小郭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完了这一天的事,回家倒头就睡了。

他没谈过恋爱,哪知道恋人的心比绣花针鼻儿还细,接了他的电话,百庚还是千思万虑,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满意。直到百庚的父母黑灯瞎火地赶到皎皎家,问清了缘由,又重新给他打了长途,才算了却了这一场风波。

这个电话可就费了大劲了。依着百庚爸爸,二老回去通知一声就得了。百庚妈妈却多了个心眼儿:儿子刚才在电话里就怨气冲天,明摆着是对父母不满意,怕是非得听到皎皎的声音才会真放心。心疼儿子,就叫皎皎一块儿去打电话。皎皎妈心疼闺女,又不好拦,说:“还去吗?这深更半夜的?”

“有什么办法?”百庚妈妈说,“从德国深更半夜来了电话嘛!”言下之意是:要不叫你女儿闹这么一出,还用不着我们二老巴巴地跑这一趟呢!我们这一趟,就不是深更半夜了?皎皎妈妈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就张罗着给皎皎穿鞋着袜。偏是皎皎听出了话音儿,说什么也不愿意上他们家去。又磨蹭了半天,二老叫了出租车,把皎皎接到了电报大楼。百庚妈妈先要通了电话,说:“百庚,是庚庚吗?我们已去过了皎皎家……你放心,皎皎好好儿地。她就在这儿,让她自己跟你说吧。”皎皎接过话筒,那边百庚刚“喂”了一声,她就委委屈屈地哭开了。情人的话,本来就多就长就琐碎,再加上哭,加上劝,加上千询万问,加上甜言蜜语,缠缠绵绵地,这电话打的,不但百庚妈妈又着急又心疼;就连百庚爸爸也直个劲儿地看表……要知道,这电话,每一分钟,就是块角哪!

从此,每天天刚亮,皎皎就坐着妈妈蹬的改装三轮车上公园练功。

癌症病人上公园,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有丈夫背着的;妻子扶着的;兄弟姐妹搀着的;儿子用自行车驮着的;女儿扶着挤公共汽车的;甚至还有本地外地的,起不来床了,上不了路了,由亲人进京来代学,回去再传授的……可像皎皎这样由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蹬三轮车送来的,倒还是头一回儿。

郭冠怎么看着怎么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