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自己病重那会儿,爹妈心疼得直掉泪儿,也只是借辆平板三轮吩咐哥哥弟弟每天送他。可哥哥有嫂子;弟弟在上中学,为了不惊动他们,他每天不到两点就摸黑起来,挣扎着骑车上路。实在骑不动车,走不动路时,就在马路上练,心想:就算这儿空气不如公园新鲜,我也是拼搏了。实在过不了这关,那是命里该着。就是死,也不能拖累别人呀!
这是他为人的准则。他当然不能要求人人都照他这样做。何况皎皎,也确实病重……可他还是看不惯。只要远远听见她们娘俩的三轮车声响,或是一见皎皎妈那佝偻的身影他就心里难受。一来二去地皎皎也有了觉察。这天在教功的过程中郭冠纠正她时话说得重了一点,皎皎的眼圈儿立即就红了,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那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直说吗?”
“当然直说。”
“你也忒娇了点……”
“你知道人家腿有多痛吗?每走一步就跟刀子扎似的……”郭冠看着她点了点头。却问:
“每天早上谁给你做饭?”
“我妈呀。”
“你们每天五点就到公园了,她得几点起床?”皎皎一怔,说:“路上一个钟头。那,那还不得三点?”
“她多大岁数了?每天还得上班。你想过吗?”皎皎惭愧地低下了头。是啊,她几乎没想过,妈妈给自己服务,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从小习惯了。可是他,这么一个粗粗拉拉的小伙子,一个外人,奇怪,却想到了。郭冠缓了一口气说:“你多想想你妈,再多想想别的事儿,别老想病,想腿,想痛……转移转移兴奋点,也许痛感反而会少一点。要不,你试试……”说着,别的病人叫他,他点点头就走了。然后把这事也就忘了。约莫过了一个多礼拜,一天早上,他正休息,忽见皎皎招着手儿叫他。他走过去,皱着眉:“又怎么了?”
“没怎么。”皎皎怯怯地看着他,却撅起了嘴。“人家只是想告诉你,照你的法子做了,腿痛……好像是减轻了点儿。”
“真的?”郭冠高兴地笑起来。“可你就那么凶。”眼泪又在她眼里打转。“别,别——”郭冠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是凶,我只不过——是个粗人。”
“不是。”皎皎缓缓地摇头,“你对我妈,就想得那么细。谢谢你。我想从下星期起,就不要我妈送了。她真是太累了。”
“那你怎么来?”
“赶公共汽车呗!我想过了,我再早起一个钟头,就可以避开上早班的高峰……”
“别,别。你正在关键时刻,得充分保存体力……”小郭又急于,一激动不禁脱口而出说,“要不,我每天去接你。”
“不,不,那怎么行!”
“当然,也只是这一两个月,等你多少过了腿痛这一关……”郭冠话出口之后也有点后悔,人家一个大姑娘,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忙加上说,“也不光是对你,去年我也接送过一位骨癌的老大爷。”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他……好了吗?”
“后来……”小郭发现谈话进了死胡同,可皎皎两眼巴巴地盯着他看,他只得把话说下去,“他死了……可他和你不一样,他年岁太大,多了,家里还不和睦,子女不孝顺,后来又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练不了功了……”皎皎默默地点头。两只眼睛可就立时暗淡了下来,全没了光辉。小郭心里后悔不该说这事儿,可既然说了就干脆说明白:“你第一天来,于老师不就跟你说过吗?练气功也不见得全都能活。这和每个人的病情轻重,发展缓急,心胸气质,练功得法不得法,刻苦不刻苦,甚至家庭环境好不好,和睦不和睦……全有关系。但是,只要有敢拼的精神,就有希望。……你还这么年轻,又有爱人等着你……”皎皎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我拼!我一定拼。”
“那就好。来吧,我再给你查查功。”郭冠没失言,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接送皎皎。他的家离皎皎家并不近,绕个大弯,每天得多费一个多小时。皎皎母女自是感激不尽。可渐渐地,气功站里就有了议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癌症病人在常人眼里,是一群被“判了死刑”的活死人。可他们自己呢,照样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各种矛盾和是非。他们也许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与那个大世界隔绝了,但他们既然集结在一起,就又形成了另一个社会。也许这个社会小一点,但其丰富性与生动性丝毫也不少于大社会。
皎皎先敏感到了,夜里又悲悲切切地哭了一鼻子,第二天坐在三轮车上就说:
“小郭老师,”皎皎原来叫郭冠“老师”,可大家都叫他“小郭”。两人年岁相仿,她就别出心裁地管他叫小郭老师。“我最近好多了,从明天起,我自己上公园吧。”郭冠也耳闻了一些闲言碎语,为了少惹是非,也因为每天这样绕道就难免累,不是减了睡眠时间就是减了功,一来二去地竟又开始有了点低烧。正想找个机会和皎皎商量呢,恰好她主动提了出来。便想:看来她的身体和体力都有了进步,让她自己锻炼一下也好,于是说道:“好的,那咱们明天公园见。”皎皎为了躲开早班挤车高峰,每天提早一小时到公园。郭冠是肺癌,要练子时功,他又是辅导员,每天要早到。他们俩心里没事,见面点点头,说说话,在一块儿练练功……可这事一经口耳流传,倒好像他们专门早到公园来约会似的。
这样一来,对他们俩的议论不但没减少,反而传得更热闹了。郭冠是个明快的人,为躲是非从此处处回避起皎皎,非说话不可的当口,也是一板一眼,严肃得紧哩。
偏皎皎小心眼,“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还非赌赌这口气不可。反而有事儿没事儿地非要叫着郭冠说上几句话。
好在这个小社会毕竟可争夺的东西不多,而且人人的主要对手都是死神。皎皎既然较上了劲儿,为了少惹麻烦,再好管闲事的人也不愿为此伤了自己的元气。闲言碎语,也就风吹草动而已。倒叫郭冠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处理这个问题上,怎么还不如那娇滴滴的女子来得从容、勇敢?
转眼之间,就过了半年。皎皎到医院复查。
医生看了她的片子,比来比去,大为惊讶。用计算机算来算去,还是没有变化。拿着常人,这不是什么好事,肿瘤还长着呢!可要知道,皎皎是个晚期癌症病人,被判了到个月的存活期,就是说,本该迅速恶化,直至死亡的呀!能活着喘气,已是伟大胜利。何况,没变化,还没发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于是,皎皎和妈妈决定好好庆祝一下,给百庚打了电话,百庚用快件专递寄来了贺卡。这天,家里擀了面条儿,备了酒席,不请亲戚不请朋友,单单请了郭冠来做客。怕他不来,皎皎早上练功的时候只淡淡地对他说:“小郭老师,我查病的结果昨天出来了。”
“怎么样?”小郭对这事极为关切,立即问,“还……好吧?”
“说是……没有变化。”
“哎呀,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胜利!你怎么还跟没事人儿似的。”
“是吗?”皎皎忍住笑,扬起眉毛道,“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我妈不信,还是顾虑重重地,要不您抽空去给她讲讲。她就信你。”
“我去。”小郭是个痛快人,“练完功咱俩一块儿走吧。”等到进了门,看见那一桌丰盛的菜肴,这才知道上了皎皎的当。可人家娘俩一片诚心,硬是要走也太伤人,只好局局促促地坐了下来。皎皎和妈妈还买了一瓶葡萄酒,一递一杯地敬他,感激的话说得郭冠直坐不住,双手齐摇地说:“你们要再这样,我可真走了。这哪儿是我的功劳呀,全靠大妈的辛苦,也是皎皎自己的努力……”
“哎呀!”皎皎高兴得满脸放光!双手一拍道,“这半年多来,还是头一次听小郭老师表扬我呢。”看着皎皎脸儿红艳艳地,两眼亮晶晶地,郭冠心里也高兴起来,不禁也开起玩笑:“我就那么凶恶?”
“凶恶得很呢!”皎皎说,“一天板着个脸,凶得我心里老怦怦地跳。”
“真的?”小郭不好意思地说,“那你早不提意见?”
“我敢吗?”皎皎撅着嘴说,“提了你能改吗?”皎皎妈忙插上来说:“嗐,这丫头,真没良心。要不是人家小郭老师对你严着点儿,还不知我这会儿该上哪儿哭你去呢……”说着不觉又淌出了眼泪。“态度能改。”小郭很严肃地说,“可练功恐怕还得加倍的严,千万不能因为小有成效就大放宽心呀……像这酒,我看你就大可不必喝。”
“人家死里逃生嘛!”皎皎说,“还说你不凶呢。”
“说真的,我也不是光对你凶,我对自己更凶。不但凶,而且狠。要知道,咱们的对手,每天和咱们角力的是死神哪!”欢乐的气氛顿时消失了。呼呼的风吹打着窗纸,好像死神的翅膀正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皎皎的眼里一下又充满了凄恻,皎皎妈也立即惊惶地把她揽在了怀里。
这些年,因为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也因为一直在癌症病人堆里打滚,死人见得太多,郭冠的心肠变得很硬。但是此刻,看着这紧紧拥抱在一起相依为命的娘儿俩,他的心里不禁充满怜悯,一股柔情水似的漫上他的胸腔,他忽然萌生了一种要保护她们的英雄气概,就豪爽地笑起来说:
“看,难怪皎皎说我凶,我也太煞风景了是不?这话,本该留到明天练功时再说;今天,让我也敬你们娘儿俩一杯。”
“这可不敢当。”妈妈说。“为什么敬我们呢?”
“因为你们首战告捷,来,干了。明天,我要给皎皎再加一小时功。”
“妈呀!”皎皎叫了一声,又慢慢地举起酒杯来说,“我 ——迎接挑战。”
“好像决心不大呀!”他闪过了酒杯。皎皎这才站起来,毅然地和他碰了一下杯,说:“向你学习,永远面对死神。”
“面对死神。”他和她碰了杯,庄重地说。
九
又是半年过去了。皎皎再次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胰腺癌明显缩小变软,股骨转移部分已大部消失……皎皎想:难怪腿越来越不痛了呢。医生问:“你进行放疗了吗?”
“我钴放射治疗了不到一个疗程,因不能耐受而中止了,这病历上不是写着吗?”
“化疗了吗?”医生问,“病历上怎么没有记录?”
“我是过敏体质……我只练气功……”皎皎说。这位医生不相信气功,顿了一顿,委婉地笑道:“这真是奇迹。不过大自然的奇迹很多……虽然无法解释。但是癌症患者中不治而愈的约占千分之一二,当然,绝大多数是早期发现者……你呢?祝贺你,你也许就是这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幸运者吧。”皎皎的心狂喜的跳着,不和医生争辩,只和妈妈相视而笑。出了医院,妈妈就一溜小跑地去农贸市场打酒买菜;皎皎就去给小郭打电话。小郭这次来得很快,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蛋糕。“这是干什么呀?”皎皎问。“不是过生日吗?”小郭说。“今天不是我生日呀。”
“哦,你还不知道?我们老癌们有个传统,生日都从被判了死刑那天算起。所以呀,今天是你周岁。”
“周岁?”皎皎新鲜活泼地叫道:“妈妈,你听听,我又过起周岁来了……那,是不是还得在蛋糕上插一支蜡烛呢?”
“这不是。”郭冠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支蜡烛,一支红红的大蜡烛。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已经成了好朋友,同甘苦共患难的好朋友了。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关系变成这样的呢?妈妈说:“不打不相识,是从那一大耳刮子开始的吧?”皎皎说:“哪儿呀,还是从半岁的酒会之后,人家才逐渐不怕他的哩。”郭冠说不清,这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他原来对皎皎印象不好。很不好。什么时候变好的呢?说不清,但有这样几件事给他印象很深。一件呢,自然是她对待闲言碎语的态度。还有一件呢,是去给郭林老师上坟。那还是他用改装三轮车拉她的时候呢。那天,他对她说:对不起,今天得让她妈妈来公园接她了。因为他教完功还有件别的事。她问什么事?他说私事。她就不问了。可那天天气不好,练着练着功就下起了毛毛细雨。他跑过来问她:
“给你妈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有呢,我这就去打。”
“算了,一会儿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你不是还有事吗?”
“下着雨路滑,你妈那么大岁数……”皎皎很感动,说:“你从来这样——关心别人吗?”小郭很奇怪:“这不是应该的吗?”皎皎很不好意思:“我就不这样。”
“你这人——是太娇气。不过,你已经改了不少了……要不,这样吧,咱们一块儿去,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上哪儿?你不是说是私事吗?”
“其实——是给郭林老师上坟。”皎皎那时对郭林老师知道得还少,原有点懒怠去,转念一想,那样还得劳动妈妈跑路,就答应了。
见她答应了,郭冠很高兴,一路上给她讲了郭林老师好多事。
原来郭林老师真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哩!父亲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婚姻不幸,又患子宫癌、乳腺癌等动过六次大手术,术后仍广泛转移。她在吃中药练气功,和癌症作斗争的过程中,越来越体会到中国是开体育疗法之先河的国度,应努力发掘祖国医学遗产。从此除道家功外,加紧学佛家功、医家功……兼采各家之长,终于在晚年创造了郭林新气功。
为什么叫新气功呢?因为中国传统气功基本上是六大家:佛家、道家、僧家、医家、武术家和民间零散流传。各大派又有许多分支:内功、外功、硬功、软功、坐功、站功、卧功、松静功、养身功……源远流长,支派繁衍。流派虽多,但要求入静则一。而入静是最难的。很多人学不会,无收益,大多是难以入静。于是郭林老师从古代中医总体辩证观念入手,借鉴了古代“五禽戏”及其他种种体育疗法,广泛吸取各家之长,提出了动静相兼、悟外导行、三关(意念、松静、调息)分渡,不但打消了学功者的玄妙感,还大大减少了学功的难度及出偏差的可能性。她还大胆运用了风呼吸法“吸吸呼、吸吸呼”大量吸氧以改善全身循环,增强免疫功能,活跃人体吞噬细胞,以吞噬及对抗癌细胞、变异细胞的生长成活。从而不但简便易学,打出了辅助治癌的旗号,对其他各种慢性病,如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都疗效颇佳。
这套新气功怎么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起来的呢?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
这话说来可就早了。那天,郭林老师正在公园练功,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在发声喊嗓。其声虽圆润优美,但隐隐中暗含了一股抑郁阴冷之气。她走近一看,这位姑娘印堂发黑、病容满面而尚不自知。一时萌发了恻隐怜悯之心,上前说道:
“姑娘,你有病。”姑娘嗔道:“我好好儿地,这大早清晨的,你干吗咒我?”郭林老师摇头叹息道:“姑娘,我不骗你,你确实有病,且是重病。”姑娘大怒道:“你这人才怪呢……去,去,不要缠我。”郭林道:“你怎么就不信呢?这样吧,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没病,算我白说。如果有病,我愿意帮你治疗,我每天就在这公园的松树林子里练功。好找。”不出一个月,姑娘哭泣而来,果然在医院确诊晚期癌症,已不治,从此死心塌地吃中药,学气功……慢慢地好了起来。一传俩,俩传三,求治学功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开始在公园办起班来,义务教功、治病救人。
像这姑娘这样的传说的故事多着呢。十年动乱时,被一些无事生非的造反派诬为“封建迷信”,曾几次被扭送派出所,吃了不少苦头,但郭林老师始终不改初衷,坚持如故,年复一年,慢慢就培养出一支辅导员的队伍,并到全国各地去讲课授功,各地也逐渐出现很多分站,受益者以几十万、百万人计。
郭林老师最让人钦敬之处还在于她虽声誉日隆,仍然狷介不取。她女儿是美籍华人,多次请她出国定居,她始终不允,仍孜孜不倦地要把自己的功法献给自己祖国的人民……
郭冠讲得动情,皎皎也听得珠泪盈盈。到了坟前,郭冠刚刚默哀,还没鞠躬呢,她却早已双膝跪地,深深拜下……郭冠很惊讶,说:“你才初学,还算不得受益者呀!”她说:“谁说的,咱们就先不说功法,就说她的生命意识,她的拼搏精神,她的品格、胸襟……也已深深地教育了我,会令我终生受益呀!”郭冠无语,心想:原来看人真不能只看表面呀!你看她外表上娇滴滴的那么讨人嫌,没想到骨子里却这样真挚热情、积极向上呢!回去的路上,就不禁话越说越多。看看雨下稠了,就很自然地脱下雨衣不容分说地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