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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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面对死神(3)

百庚还没到法兰克福,在卡拉奇飞机刚一落地,就赶紧发来了第一封信。

皎皎,我的心:

说实话,走前这个月,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处在矛盾痛苦之中,我不能不走;你也非叫我走。可是我实在不该走。不该留下重病的你,让你手握死神的请柬,孤零零地一个人挣扎……

你真的不怪我,不气我,不恨我吗?可我自己怪自己,气自己,恨自己,还不断地骂自己……从一上飞机,我就心痛如绞、后悔莫及了。我一声一声地叫着自己骂:百庚呀百庚,你这个没良心的坏家伙!你错了,错了,大错而特错了。事业是一辈子的事,要靠一点一滴积累;而爱人只有一个,失去了就不再有。何况你的娇娇在病中,生命垂危啊!

……我知道你腿痛,可再痛也得坚持!我们也只得如此祈求命运了。

祈求吧,我的爱人!记住咱们一起说过的话:你每走一步就是离我更近一步。但愿上天怜悯,容你走完这几万步,容咱们再相聚。相聚在一起,从此永远、永远、永远不分离……

你一定要走,要走,要走啊!千万不能让我铸成终生大错啊,我的娇娇……

你的大错特错,不好,很坏,然而深爱你的百庚刚一到慕尼黑,就接连收到皎皎三封信。百庚心怦怦地跳,对着信封发愣,不敢拆封,怕是不好的消息。心里又是千悔万悔:不该离开她的,真是不该来不该来的呀!

没想到恰恰相反。

第一封是他上飞机那天写的,千思念万叮咛,我等你回来等你,等你……

上边许多皱皱巴巴的蓝点儿,想是成串成片的泪水融化了墨水又干了的痕迹。

看得百庚也是一边心疼一边掉泪儿。

第二封信就是对头一封信的检讨:骂自己傻,糊涂,娇气,不该对远行在外的人说那些揪心的话。为了表示真心改正,今天已连续在公园走了一小时零一刻钟。回家睡完午觉趁人都上班上学的时候,还又在大院里走了分钟。算算看,这一共就快三个小时了!看来四个小时也不难,是指日可待呀!

百庚也抠掰着指头算,点刻,加分钟,总共才不过小时 分钟,离小时还远着呢。这第二封信与第一封只隔一天,算算连去公园那天加上,连头带尾也才天。皎皎就有了这么大的进步,首先是情绪有了变化,看来自己还是走对了。留在她身边反而会姑息她、干扰她吧?

打开第三封信,这封就越发喜气洋洋了,说现在每天凌晨到公园一口气就练一小时,而且一上午都不回家了。由妈妈带着水壶,带着点心,断断续续练,断断续续补给给养……一上午虽然只练得了两个多小时,但简直就是在公园安营扎寨了。这样直到十点多路上人不多车不挤的时候才回家。到家早早吃了饭就躺下睡觉。睡完觉就在院子里再练一小时功。现在全部功法我都学会了。小郭老师今天又给我加上了脚棍,每天晚上练。

末尾注明此信就写于公园,发自回家途中。百庚把第三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一遍看得眉开眼笑,第二遍心花怒放,第三遍简直手舞足蹈了,不但看见了那娇小的人儿欢欢喜喜地迈步,简直都听见皎皎咯咯的笑声。到第四遍,忽然心里有了点遗憾:怎么,这封信上竟没有了泪痕,也没说想念……但皎皎是个病人,她越是全力贯注在自己的病上,才会越有成效越有希望呀!

百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出国一个月来第一次睡了个踏踏实实的觉。

第二天,兴冲冲去上学。晚上回来,特别把闹钟拨早一个小时,为的是早点起来给皎皎写信。

这封信与以前的信不同,详详细细描绘了慕尼黑的景色,叙述了学习与工作的繁忙情景。德国人是最讲效率与秩序的民族,甚至都讲到了刻板的程度。我们在国内待惯了的人难免很不习惯,但我即使在手忙脚乱、目不暇接的情况下,仍然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在想念我的小娇娇,我的亲人儿,我未来的小妻子。甚至感到了你那美丽的小鼻子“吸吸呼、吸吸呼”的气息;听到了那可爱的小脚踩在公园林间小道上沙沙的响声。我的亲人儿呀,我多么想立刻能把你捧在手上、拥入怀中……可是你,我的小苦人儿,却不得不和我相隔万里。没有我的陪伴,没有我的搀扶,孤单单地一个人为求生而挣扎……走吧,走吧,快走吧!每一步都是走向我,都是在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走吧,亲人儿;走吧,亲爱的。我正眼巴巴地数着你的脚步儿呢……

百庚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喜滋滋地数着皎皎脚步的时刻,那边皎皎却已躺倒在了床上,两条腿又红又肿,一步也不能走了。

皎皎心太急。普通人锻炼,还得循序渐进呢,何况她身患重病,癌细胞已扩散到股骨。她本来体质就弱,现在超负荷运动,急于求成,对痛对累一律视之为必须克服的娇气,咬牙忍着,就出现了假象,把妈妈和小郭都瞒哄了过去。

这天,她在公园练了三小时功,回家饭也没吃,就和衣躺在床上睡了过去。妈妈轻手轻脚进来看了两遍,饭凉了热了又凉,见女儿始终不醒,就像小时候一样,给她脱鞋脱袜脱裤子。这一脱不要紧,只见脚踝和膝盖肿得馒头似的,大腿处已红肿如桶,不禁“哎哟”一声,抱着皎皎的脚就哭了起来。

惊醒了皎皎,一见平日满怀信心支撑着自己的妈妈都成了这样,就更慌了神儿:多日练功的苦楚、本就理不清的离愁、对死亡的恐惧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统统涌上心头,双手抱住妈妈,索性号啕大哭了起来。

哭够了就再也起不来床了!这人哪,平时过日子还得靠股子心气儿呢,何况重病在身,本就是咬着牙关强撑着的。这一泄气还有什么救?妈妈好说歹说、死劝活劝着晚上算是勉强喝了小半碗米粥。第二天是说什么也不肯起早练功了。

夜里皎皎睁着眼整整想了半宿:这罪是实实地不想再受下去了。每天顶着星星起床,挤车赶路奔公园,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走啊,走啊,就真能活过来吗?就是活过来又能怎么样呢!用公园里那些老癌们说笑的话,也不过是由“死刑”改判个“死缓”。谁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复发?最爱自己的人已远走高飞,他回来时自己真还能活在人世吗?就是死,这样披风戴月、日晒雨淋的,还不知成了什么模样呢。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就老了容颜,多么可悲!何况,就准能活过来吗?想想在肿瘤医院里见到的那些病得脱了人形儿,痛得满地打滚,用脑袋咚咚撞墙的晚期病人,真是触目惊心啊!自己真还要等着受那种罪,成了那模样吗?罢!罢!罢!与其凌迟碎剐,不如痛快一刀……好在已把百庚远远打发了开去,没耽搁他的前程,没影响他的事业,也就对得住他了。至于妈妈,我的亲妈妈,你就原谅女儿吧!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你背着这个包袱,每天强颜欢笑地哄着我宠着我照顾着我,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心肝肉儿活受罪,还不如让你眼不见心不烦,清清静静过两年安稳日子……

这世上还有自己的什么?原来的雄心壮志早成泡影;计算机硕士、博士,软件设计专家……现在呢?连苟延残喘都得费尽吃奶的力气……

越想心越凉,越凉就越没了心气儿。开头还柔肠百转,难以割舍,到后来就朦胧如烟,越来越远越淡了。一时倒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心里也静了,泪儿也干了,索性披衣起来,给百庚写起绝命书来。

唉,了断了吧,了断了吧!一了也就百了了。没想到这边刚一开灯,那边屋里妈妈就叫道:“娇娇,怎么了?你不舒服?可千万别动,妈妈穿上衣服就过来。”

“没什么,妈妈!我只是……看看钟点儿。”皎皎慌忙答道。灯却是不肯熄灭,用张报纸遮了,看看还亮,就把外套盖了上去,只留下窄窄的一条缝儿。原以为已看透了想透了四大皆空了的世事,被妈妈这一声唤,又全都兜上了心头。皎皎一边铺着纸笔,一边泪珠儿又扑簌簌滚落下来。掏出一条手绢儿捂住脸,不让泪水湿了信笺,皎皎强忍住呜咽写了起来:

百庚,我的亲人儿:原谅我,我等不了你啦!在我即将离开人世之际,我才知道你对于我原来是如此难舍难离。本以为相恋两年,你又远行,该说的话都已说完,现在才知道还远远没有开始。那原是永远也说不完道不尽的啊!

可现在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没用的了。明天,我要去照一张最后的照片留给你,为的是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曾有过这么一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孩子。一个爱你胜过她自己生命的女孩子。可死神不答应把她留给你。于是她只有祈求老天会再给你一个女孩,能爱你像她一样。

你的皎皎绝笔又:照片洗好之后,将由妈妈寄给你,因为那时,我已不在人世。有空的话,多给妈妈写几封信吧,帮助她度过失去爱女的重大打击。我在地下也会永远感激你的。永别了,我的爱人。

小郭对皎皎印象不好。他一生没接触过这样的女孩子:娇娇怯怯,多愁善感的。来公园练功,还要对象背着,妈妈扶着。倒好像她这条命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非得别人求着央告着才能活下去似的。

他断定她活不了多久。因为她来得晚,病又重。更因为她——缺少那股子拼搏劲儿。

他不愿意教她,认为那是白搭工夫。可于老师叫他教,他只得教。教就得尽心尽意。这不仅因为他尊重于老师,还因为——这是一种道义。

可不是吗?他郭冠刚来的时候不也是没信心、很悲观的吗?于老师那会儿可没嫌弃他,而是手把着手教他,心贴着心给他做思想工作:讲了那么多道理,举了那么多事例……真是嘴皮都磨破了,心都使碎了。

他这才活了过来。

可他那会儿多听于老师的话呀!于老师说肺癌要练子时功,他就每天夜里两点骑车赶来练。顶着星星顶着月亮,顶着风霜雨雪……吸吸呼,吸吸呼,每天六小时。别说刚开始腿肿脚痛,就是感冒发烧全身像散了架也没停止过一天。

皎皎行吗?肯吗?

瞧她,已经两天没来了。

郭冠心里瞧不起她,可还是惦记着。毕竟,这是他对社会应尽的职责。毕竟,他不能要求她和自己一样。

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而他,郭冠,曾经是个国家队拿过名次的乒乓球运动员,从小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

正因为从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是个国家队的运动员,癌症对于他才比常人更难于承受,更无法忍耐。

那已经是六年前了。当时他正在汉城打比赛。

他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运动员。他从来也很难像那些高干家庭、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伙伴;头脑灵活、聪明机智、战术多变、招数儿很多……他来自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家里孩子多,生活苦,视野也狭窄;但是能吃苦能耐劳,私心杂念较少,又敢于拼搏。所以他出成绩虽慢,但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潜力很大。

当了几年陪练,又当了两年板凳队员。直到年前,才在国内打出成绩,被选定去汉城参加国际大赛。

全队给他贺喜,教练给他庆功,和他谈话,告诉他:这次去汉城打比赛,是他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是他运动员生命的转折点。要求他一定得打出水平,相信他也一定能打出水平来,拿回奖杯来。

他也信心十足,勇气百倍,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可不知怎么搞的,他越来越感到体力不支,每次赛前练习,他不但心慌气短,腿肚子打战,而且经常眩晕,有要吐的感觉。开头还以为是过度紧张,教练也奇怪:这孩子从来没这毛病呀,他从不怯阵。那么,也许,是水土不服?

临战最后一次练习,打了不到一半,他就满身虚汗,两眼发黑,终于咕咚一声,晕倒在乒乓台前。急救入院,发现肺部多处阴影。开头还以为是肺炎,回国治疗吧。没想到CT结果一出来,竟是肺癌,且已广泛转移。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癌症。不到中晚期,患者大多全无症状。他不是年轻吗?年轻往往发展得更快。他不是运动员吗?运动员体质好,运动量大,又有股子拼搏精神,因此往往更容易被忽略。从高高的天空一头坠下了地,他的痛苦真非常人所能理解,所能承受。但他不是也耐受过来了吗?那年,他才岁。当然,皎皎是女孩子,没法相比。郭冠心里忽忽悠悠地闪过一个人影儿。那是他在少年宫打球时的一个小伙伴。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因为两家住得近,女孩子的妈妈让他们俩结伴儿一块来去。郭冠不愿意,怕同学起哄。可妈妈答应了人家,于是两人一块儿出入,可一到少年宫门口,就各走各的,连话也不说。后来青年队来少年宫选苗子,正好挑了他们俩。后来进国家队,又是他进男队,她进了女队。

他长成了一个彪悍的小伙子。她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一来二去,两人心里好像都有了那么点意思。模模糊糊的意思。还没等挑明呢,他就一跤跌了下来。她多次到他的病房,到家里来看他。

眼睛哭得红红的。可他,从此紧闭了心扉,再没和她说过一句多余的话。现在,那姑娘早已打出了成绩,听说也已结了婚……郭冠心里浮上了一丝惆怅,隐隐约约地有点痛。今天是怎么了?平白无故地又想起她来?都是这个皎皎闹出来的。

郭冠很沮丧,摇摇头想甩掉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踌躇着要不要今天练完功去皎皎家看看?恰在这时,一个也是他辅导的女病人小李子来找他,先说了一阵子病情,又查了一阵子功法,临走时忽然说:

“哟,郭老师,看我差点忘了:前天皎皎找了我来,说是照了一张相,让我帮她取了交给她妈妈。我看她心情不大好,你看咱们是不是得派人去看看她……”晚期癌症病人其实是一群被正常社会甩了出去的人,因为他们已不能在正常社会里工作、娱乐、交际……但人的社会性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又形成了另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同样有自己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人际交往,同情、互助、关切……

“我去吧。”郭冠说,“她还能走?”

“能走呀!”

“那她怎么不来练功?”

“我看她挺灰的。”挺灰的?小郭想:挺灰的怎么还有心情去照相?是和妈妈一起照的?那为什么又托别人去拿?

郭冠心里不觉一惊,说:“你把取相单给我看看。”拿过来一看,是大前天照的,该今天取。心里纳闷,就说:“这样吧,我帮她去取吧,取了就顺便去看看她,我骑车方便,省得你再跑一趟。”看他沉吟,小李子也慌了,说:

“不会出事吧?”

“不会吧。”小郭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发慌,说完话就急急地走了。

到照相馆取了相片一看,是张单人艺术照,照得好漂亮!皎皎描了眉,画了眼影,可能还装了假睫毛……精精神神笑吟吟地从照片上看着他。哪儿像个重病快死的人!

邪门了,小郭想:一会儿哭兮兮,一会儿笑眯眯,一会儿又拍什么艺术照……有这工夫,多练点功不好?从半夜练功,又教了半天功,真想回家歇着去。也许明天她又来练功了呢,那就免了今天这趟了吧!

郭冠把照片放进背包之前,神使鬼差地又掏出来看了一眼:这照片好就好在既照出了皎皎那娇娇怯怯惹人疼的小样儿,又比本人开朗得多,潇洒得多……细一思量,不好!病得这么重,怎么会有心思费这么大工夫打扮、照相?莫不是——对!他过去教过的班里就曾有过几个晚期老癌出于各种动机和心态去拍遗像的。何况皎皎只有一个寡母,爱人又在国外……她一定是为了给他们留个纪念儿,才费这么大工夫去照相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