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不想活吗?”俊树在他床边坐下说。杨一激灵,但因这不是直接审讯,他又下了必死的决心,就装作昏迷,一声不吭。“为那么个女人,值吗?”俊树又说,“亏你还当了那么多年干部。”
“你知道什么?”杨想,“我这一生有谁爱过我?是她给了我一切,是我生命的生命,灵魂的灵魂……而我却……”
“把录音放给他听听。”俊树命令道。小草儿早准备好了,录音带是在最关键的地方。“你和杨怎么认识的?”是俊树的声音。“在出国人员服务部,我……”
“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表象就不必说了。谈实质性问题。”
“有什么实质性问题,”杨想,“她爱我,我爱她,就这么一见钟情。你们,你们哪懂这个……”他愤愤地哼了一声。录音机沙沙地转着,方菲那柔柔软软的嗓音怎么也变了?变得干枯而粗劣:“在我们合伙作案一年以后,赵科长说有危险的迹象,需要再拉人进来,开头小林还不愿意……”
“小林,”杨吃了一惊,眼皮子颤动了一下,又忙闭了回去,“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的细高挑儿?他不是高干子弟吗?原来只羡慕他经济有来源,原来……”只听方菲继续说道:“赵科长说服了他。他们的目标定下来,活儿就叫我去做。”
“为什么目标是杨呢?”俊树的声音仍然那样沉稳。“因为他家庭不和,缺口好打。他这个人又内向,口紧。”
“还有呢?”
“他出身不好,自己作风也不好,将来抛出去的时候省事儿。”杨差一点从床上跳了起来,两眼倏地睁了开来,录音机还在沙沙地转:
“嗯?”又是俊树的声音,“手段呢?继续交代!”
“手段?哦,您是说我怎么勾引的他?和对小林一样。赵科长给了一个没使尽的报单,我去到服务部,围着杨转了几圈,趁他离位的工夫,近前去和他搭讪,求他帮忙……”杨本来头晕,现在更是昏昏沉沉起来,心像刀割一样的痛。天哪!那天那个像梦一样的时刻,他认为是他人生转机的刹那……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圈套——那天,在整整没抬头地工作了两个小时之后,他离位去上厕所,一出格子,不知怎么一下就和一个女人撞了一个满怀。一股浓浓的香气立即淹没了他。
“对不起,小姐!没撞着吧?”他抱歉地说。
“没事儿,也怪我!”那女人不知怎么还倚在他怀里,抬头对他嫣然一笑。她的身段苗条又丰满,极有弹性。他的心跳了起来。他虽然已经有过不少艳遇,这样性感的女人可还是第一次。他很想能和她进一步结识,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又是在工作岗位上,他敛了敛神,再次道歉说: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刚刚脱身转向,没想到那女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哦,先生,请问——”那女人的声音柔柔地,手儿柔若无骨,她的香水味儿十分雅致,夹带着女性肉体的温热,他顿时心荡神移,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肯为她做的呢……
他们很快就同居了。先是在她那儿,后来分了赃,就买了现在那个单元,那个他千方百计为她而隐瞒、做了多次假供、直到俊树拿出铁证才不得不承认的单元。
他竟还以为是他负了她。
“居然为这个女人自杀两次,”俊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不是在录音机里,而是在他床前。“怎么,还想来第三次吗?”不,他不想了,但他仍然缺乏生的愿望。他还有什么出路,本已罪大恶极,又一直在顽抗……是的,她给他挽了个圈套,可他不也一样给如风挽了个圈套吗?他是受命于赵,她,不也是受命于赵吗?她卑鄙,自己又比她高尚吗?是的,当时是她告诉他:有危险了,必须去找一个对象,一个圈子外的对象。他不肯。她这才说出了赵科长。是赵说服了他,说圈外的人才好断臂脱身。他当时怜悯过如风;他们,她,当时可曾怜悯过他呢?
她说赵会给他们准备好退路的。他只要不咬出他们,把时间和事儿限制在他和如风之间,他们就会在外边为他活动:用钱买律师、买保外、买假释、买护照……忍过两三年,又是好汉一条!……她毕竟还是顾念他的。何况,毕竟她曾那样疯狂地爱过他……
俊树对小草儿点点头,小草儿又打开了录音机:
“你的护照哪儿来的?”
“赵科长买来的。”
“你答应过给杨也买一个的吧?买了吗?”沉默。
“回答问题!”
“没有。”
“你们逃脱之后,李处长和小林怎么办呢?”李处长?他又大吃一惊,只听方菲继续说:
“他们并没暴露,万一怀疑到他们身上,完全可以全推到我们身上。我们……反正也远走高飞了。”
“你们不知道我国已经参加国际刑警组织了吗?”
“李处长说过。可他已经在香港给我们准备好了去汤加的护照,用的是另外的名字。”
“你们对小林是怎么计划的?”
“他年轻,正在申请自费留学。李处长会很快批准并帮他使劲儿的。”
“那么杨呢?”沉默。“李处长会管他吗?”仍然是沉默。“回答问题!”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和杨从未接触过,杨……是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他的。”她说得对,他是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李处长的。李处长一贯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他怎么会想到他呢?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是这个走私团伙的首领。一股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真想跳起来去杀人,可他身上还羁羁绊绊地插着各种管子。于是他只能像困兽一样地大吼起来:“王八蛋——坏蛋——”
“可你这么多天来还一直软顶硬抗地保护着这些坏蛋呢!”俊树的声音温和了下来,“当然,最后你总算作出了交代。晚交代虽然不如早交代,但毕竟比不交代好。我们会把它作为你立功表现提供给法庭,作为你量刑的一种参照的……”杨怔住了,完完全全怔住了。在他犯下了这么严重的罪行,态度又这么恶劣,仅在最后被迫作出了对赵和方菲的揭发交代……政府居然还这样肯定他。这个一向冷漠的人情不自禁地哽咽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
“我不配……我该死……我不是人……”
“为了你更好地改造,也为了你积极治疗,还有一个情况,也准备给你听一下。”俊树看了一眼小草儿,小草儿又打开了录音机:“你和赵究竟是什么关系?”杨默默地听着,不知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知道她和赵有亲戚关系,她告诉过他:是嫡亲的姑表。难道,这也会加重罪情吗?录音机沙沙地转着,一片空白。“说。”仍然只有沙沙的声音,他不禁奇怪起来。“你是他的表妹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关系?”
“……两性关系。”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偶尔的吗?”
“不,是长期同居。”
“多久了?”
“快年了。从我……岁开始。”杨一下子跳了起来,把各种管子都扯散了,接着又颓然倒在了病床上。俊树用手把住他的脉,小草儿立即按铃叫来了护士,怕他再晕过去。杨歇斯底里地狂笑了起来。
十六.尾声
终于结案了。这个走私团伙潜伏得深,时间长,数额庞大,且手段恶劣……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公审那天,座无虚席,人山人海。正中是庄严的国徽,国徽下坐着审判长,两边是书记员、陪审员……正式开庭。起诉,审讯,辩护,法庭陈述……终审判决:李犯、赵犯系团伙首恶,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方犯系团伙骨干,虽也罪大恶极且手段恶劣,但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林犯为主要从犯,因态度恶劣始终拒不认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杨犯系主要从犯,但因有受骗成分,并有立功悔改表现,判处有期徒刑年。徐犯如风……判处有期徒刑年。萧犯小美……判处有期徒刑年。 …… ……
两年后,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只是已过了三九,房檐上的冰已开始融化。阳光照射着一挂挂檐下融融滴落的冰柱儿,像微风抖动着彩色斑斓的珠帘,煞是好看。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姑娘,穿着朴素,满面风尘,手里提着一个在大都市里早已淘汰的帆布旅行包,挨门挨户地打听过来,想是在寻找什么人家。被问到的人都很热心地为她指引,还有那半大孩子们更是心甘情愿地为她当向导,跑着跳着陪她一道过来:“您从哪儿来的?挺远的吧?”
“很远很远……”
“您是小草儿阿姨的朋友吧?”
“我……但愿有一天能被称为她的朋友。”
“您……怎么这么说?小草儿阿姨可好了,我们都是她的朋友。”
“真的?”那远来的女子微微笑了,“你们真幸运。”
“您一定是她从前的同学。”一个女孩儿说。“小学同学,要不就是中学同学。”一个男孩子说。“为什么不是大学同学?”
“因为……您不像北京人。”
“您要是在北京,一定会早两个月来。”
“为什么?”
“因为她刚结婚呀!”女孩子伶牙俐齿地说,“那天可热闹了,差不多全北京的人都来啦!”
“这是谁呀,这么能吹牛?”眼前这排平房的一扇门“呀”地开了,小草儿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全北京的人,我这小屋能装得下吗?”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开了:“就这么一说呗!”
“小草儿阿姨,是您的同学吧?看,给您提这么一大包,保准是土特产……”
“我的同学?”小草儿凝神细看,忽然两手一拍叫起来,“呀!是你。俊树,俊树!快来看看谁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也迎了出来,一看就高兴地叫起来:“小美?小美!”他一把拎过她的旅行包,就把她往里让,“进来,进来,快进来。小草儿,倒茶!不,不,快给她冲橘子汁,她从小就爱喝热橘子汁儿。”
“俊树哥,”小美规规矩矩地坐下了,“我提前释放了。给我减了一年刑。”
“好,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表现好的。好,好,太好了,叔叔阿姨一定特高兴……”
“我还没回家,先上你、你们这儿来的。”
“出事了?”俊树却一惊,“出什么事儿了?小玉儿她……”
“不是,不是。”小美忙放下手里浓浓的、热气腾腾的橘子汁,站起来说,“姐姐挺好,她也得到了减刑一年的嘉奖。她说她还要在服刑期间,继续立功补过,争取再次减刑。她让我一出来先到你们这儿来,好好给你们行个礼。”说着就深深地一躬鞠了下去。
小草儿和俊树拉着拦着,她还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三鞠躬礼,才掏出一封信来说:“她让把这封信给你们。”信没有抬头,是用日文写的。
“如果我判断得不错,你们早已结合在一起了。我衷心地祝愿你们幸福,因为你们是该当幸福的。
“请原谅我没有写抬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才好。我既不配称呼你们同志,又不能称你们先生女士,那样就太疏远了。在我心目中,你们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比亲人还亲的朋友。俊树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从来待我如兄长,可惜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小草儿虽是初识,又比我小,可你给我的教益和情谊却胜过姊妹,使我终生难忘。
“这封信用日文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当年读小草儿论文时见她引用了许多日文材料,猜她在大学学过日文,但更主要的是:我想让你们看到我的进步(我被减刑的事,我想小美第一句话就会告诉你们)。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劳动和心血在我身上没有白费,是我目前唯一能对你们的报答,我最亲最爱的同志(这两个字被重重划掉,改成了好人 )们哪!
“在你们面前,我无所隐讳,坦白地说,在你们的帮助与挽救下,我虽已认罪伏法,但我却没想到对走私也会判这么重。想想漫长的年,出来时已经年近,我就万念俱灰,失却了改造的信心……又走了一段痛苦消沉的弯路。
“是我的管教员,监狱长和女队队长,又像你们一样:一字字一句句地帮我教我拉着我重新站立起来。看着他们,我常常想起你们,想起我的父母。小草儿,还有你对我讲过的你的父亲,老局长……你们日夜辛劳,一年所得,十年所得甚至还不如我一天走私的收入,我不但更深地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而且也为你们深深抱屈……
“然而,你们是幸福的。因为你们双手干净又心地崇高,因此你们生活得充实而幸福。
“我曾经幸福过吗?我曾经那样全力以赴地追求过性大潮、黄金潮……得到的除了一些低级的感官刺激之外,留下的只有病态的肉体和空虚的心灵。
“我曾经那样害怕与憎恨越来逼我越近的法网,从没想到恰恰是法网给了我新生……
“沉下心来,我全力以赴地劳动,全心全意地改造自己,我慢慢地变了。我心态变了,变得容人,平心静气。我情绪变了,变得沉稳、自信。我气质变了,变得成熟、谦逊。这些变化,是我在不断的自我反省中不知不觉中产生的。
“磨砺人的痛苦啊!
“劳动之余,我开始向同队的女犯学日文(还记得在预审处那个出卖情报的女翻译吗?她被判了年,现在也在我们女队),她向我学英文,她准备将来翻译一些文学作品。而我呢?请不要笑我自不量力,我想用日文和英文翻译一些当前世界各种思潮及青年真实生活的文章,然后,将我的生活道路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用以向养育我长大成人的社会谢罪,也用以告诫那些像我一样自私、贪婪、猥琐又目空一切,以嘲弄人类所有美好事物为能事、乐事的准罪犯们……
“我的能力是微弱的,但我的心是热诚的,我的态度将尽量客观和公允,这样也许能尽量平衡一些像我过去一样偏激的人们的心态,以免他们再上形形色色政治骗子和胡说八道的‘精英’们的当。
“虽然我目前仍然只是一个犯人…… “…… “……”这封信还写了很多很多,只读得俊树和小草儿心里滚烫滚烫。是的,如风现在还是个犯人,但她的思想已远远越出围墙与铁网,从心灵来讲,她确实已远远比那些被性网、时髦网、黄金网、关系网、名利网……紧紧束缚的人要自由得多,有责任感得多了。“她真聪明,变得真好……”小草儿喃喃地说。俊树背过身去,面对着窗户,从他那儿只传过来他低沉的嗓音:“我早怎么对你说来着……”年冬初稿于北京年夏定稿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