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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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面对死神(1)

“真的,我没事了?”皎皎腾地一下从医生对面跳了起来,完全没了几个月来那份娇娇怯怯、胆战心惊的样子。“这是——真的?”医生点头。“您怎么不说话?”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没事了。回家吧,加强营养,注意休息……”医生把她的病历放回去,要叫下一个。皎皎却又坐了回去,疑疑惑惑地问:“那为什么还要加强营养,注意休息?”医生头也不抬地说:“折腾了这么久,不得好好缓缓吗?也许,我对病人这么说惯了。”

“不,不对吧?那我为什么有时候……腿还痛呢?”

“所以才要休息观察一段嘛!”

“哎。”皎皎两眼仍定定地盯着医生,“那么,可以出去旅游吗?”

“可以。下一个。”

“可以……”皎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多少有点羞涩地说:“结婚呢?

我的意思是——”医生急促地抬起头,“怎么,你要结婚?”

“不行吗?”皎皎的脸又变了颜色。

“当然,只要……你对象同意。”医生说。

“那您——为什么不笑?”医生疲倦地揉揉额头:“我一天看那么多病人,累得笑不出来了。好吧,祝贺你,回家吧。回家吧!”一边说一边示意下一个病人坐过来。下一个病人是已经确诊了的病人,脸上连着颈部用紫药水画着四四方方一大块。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又羡又妒地看着皎皎。

“哦,对不起。”皎皎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眼睛从紫色上扫过,心里不觉一颤。怎么画在交界处?唉!不知是咽喉癌?牙床癌?颌骨癌,还是……真可怜,她还那么年轻,怎么长在脸上?这要一开刀,容颜可就全毁了。一边想着,一边忙不迭地向医生道谢:“谢谢您了,大夫。结婚时,我一定给您送喜糖来。”医生也许真是太累了,仍然没笑出来。只略略向她一点头,就开始给下一个看病了:

“下礼拜手术,怎么样?家里都商量好了,那好。不要紧张,没问题,这种手术我们医院做得多了……”皎皎走出诊室,心儿狂喜地跳着,“没事了,我没事了!没事了哇……”她真想大声喊出来,可一看走廊上那么多头、脸、身、臂上画着东一块西一块的人们,立即就屏住了呼吸。自己多么幸运,竟从这一大群癌症患者中被释放了出来!而他们多么可怜,现在已被画得这样花红柳绿、奇形怪状,动了手术之后呢?有的能凑合活下去;有的呢……则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怎么还能在他们面前露出一点喜色,还敢在他们面前喊出来呢?

但心里毕竟溢满了喜悦,于是像一阵风似的从走廊里飞过,风衣和裙子都高高地扬起,卷起的旋风有几次简直要刮掉了别人的衣物。皎皎强捺欢喜,惭愧地道着歉,而那些坐在走廊里候诊的病人们只一动不动、木然地注视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许,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她。可不,他们自己的命运未卜,心里要盘算的事儿太多,哪里还顾得上这个颠颠狂狂的疯丫头!

穿过走廊,皎皎就对着迎面的花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嘻嘻地笑了出来。春天来了,风儿都暖人心脾,空气中弥漫着新绿的树叶和小草的香气……皎皎贪婪地深深呼吸。啊!前几天她还心如枯木呆呆地盘算着怎么去死呢——而现在,哎!一切竟这样美妙!

她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医院大门,不知该去坐哪路公共汽车?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是骑车来的。每次上医院,不是他陪着来,就是妈妈陪着来。可今天他们都有事,于是皎皎自告奋勇地说:“我自己去。谁说我不能骑车?我一个人,才不愿意去挤公共汽车呢。你们就别嘀咕了,这要是确诊了,以后动手术、放疗化疗、打针吃药,是死是活怕不得折腾个一两年,你们还能天天老请假?”这不,她一个人就骑着车来了。

取自行车的时候,她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对收牌子的大娘说:“大娘,您知道么?我排除了。没事儿了。是大夫亲口对我说的没事儿了……”交牌子时恨不得一把攥住大娘的手。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惊喜,真不知怎么宣泄才好。

肿瘤医院的人,甚至连同收自行车牌的大娘,大概都见多识广,看惯了人生的悲欢离合,面对她的狂喜,也只淡淡地说:“哦,排除了,那敢情好。”皎皎把车蹬得飞快。春风迎面吹来,真舒服呀!奇怪,腿一丁点儿也不痛了。以前痛得那么要命,莫非都是心理作用?

一连闯了两个红灯,又是挨训,又是罚款,可她都笑嘻嘻地对付过去,在心里没留下一点痕迹。她心里现在只有一件事:赶快找到他,告诉他。不定得把他乐成什么样儿呢!哎呀!真是乐死人呀,真是乐死个人……

她没想唱就不知不觉地唱了起来;她不想笑可满脸是笑。她就这样又唱又笑地一路飞车,直奔机关大楼而去。

她和他都是学计算机软件的,毕业后刚巧分配到一个部的计算机研究室。两人一见钟情,无论是研究专题,还是设计软件,从来都配合默契,心心相印。如果不是半年前她老发低烧,上医院左查右查……他俩早结婚了。

其实,也不光是为她的病,还为他要出国进修。他叫百庚。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给他取名百庚,不仅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还期盼地学有所成,能赶上华罗庚,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作出十个、百个华罗庚式的成绩。知识分子,从来是心比天高的。时代不同了,华罗庚从小给人当学徒;百庚呢,生下来新中国的原子弹都上天了。从小在科技小组活动,一上中学就玩电脑,敲计算机……怎么就不该比前人作出更大的贡献呢?!百庚也争气,从科技大学少年班出来,又在清华念完了硕士,从学士到硕士,一直是学校的尖子,工作以后又连续参与了几项重要课题的研究。这次部里与西德合作搞个项目,需要派人先去西德进修两年。专家、导师、领导,全无异议地推荐了百庚。因为皎皎的病老不能确诊,百庚一直犹豫要不要向领导提出换人。

这回可好了,皎皎解放了。他们可以马上结婚,旅游结婚。度完蜜月,收拾收拾他就可以安心走了。他一走,她也要去考北大或清华的硕士生。她才不要成为他的包袱哩!就因为她小名娇娇,她再这么一病,朋友们老开玩笑说:百庚呀百庚,你怎么千挑万选,背上了这么个娇娇的包袱,可别压成个五十庚呀……虽说是玩笑,也叫人心里很不舒服。这回可好了!她解脱了,没事儿了,看他们谁还敢再这么胡说。

她兴冲冲地跑进机关,不进计算机室,而径直去敲局长的门。百庚今天不能陪她去医院,就是因为局长要召集他们几个人开个小会。

她“笃笃”地敲门,因为心里高兴,难免手就重了。怎么那么响呀?她不禁吐了吐舌头。

“进来!”是局长秘书的声音。

推门进去,外间只有秘书在打字。并没人开会。

也许在里间。

“有事吗?”秘书问。

“哦,对不起,可以找一下百庚吗?”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是说,今天局长召开个会……”她慌了,脸刷地红起来。

“那你进去问问。”秘书手里面正忙着,只对她侧了侧脸,“里边只局头儿一个。”

“那就不打扰了。”她不好意思地退了出来,这个百庚,害她巴巴地找了来,一会儿非好好骂他一顿不可!也怪自己冒失,干吗不先回室里看看?她又飞快地跑回计算机室,百庚竟也不在。她打电话去他家,没有人接。

奇怪!也许他跑自己家里等着去了?皎皎一下子想起了妈妈,心里好生惭愧。皎皎幼年丧父,她从小多病,娇娇怯怯地,一步也不肯离开妈妈。妈妈为了她几次拒绝了再婚的机会,妈妈的好朋友何阿姨狠狠地数落妈妈说:“看你现在为她牺牲一切,将来她呢?还不是有了女婿忘了娘。”她娇娇地猴在妈妈身上说:“我才不要女婿哩,就要娘!”一边说一边还不住地亲妈妈。心疼得妈妈把她紧搂在怀里说:“我的个小娇娇呀!娘也只要你,只要你!娘可怎么舍得让你受罪哩……”从此给她改名娇娇,绝口不提再婚的事。

娇娇长大了,自己把名字改写为皎皎。可妈妈对她,仍唤做娇娇,娇宠如故。可现在,看,女婿还没进门哩,自己倒真把妈妈给忘了。皎皎心里惭愧,一路上买了许多妈妈爱吃的东西,还在崇文门花店买了一束花。其实,只要她活着,对妈妈来说,就如同世界上开满了鲜花。她病休了这几个月,妈妈一下子就瘦得脱了形。她不该好好慰问慰问妈妈吗?她从院门一路嚷了进去:“妈妈,妈妈!妈——妈——我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啦!”妈妈从内室慌慌张张迎出来,分明眼里还有泪,却一迭连声应道:“哎,哎!那就好,那可就好了。”百庚站在妈妈身后,眼睛也红红的。天哪,他多爱她,多爱她呀!她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为这么多日子的忧虑,为这么多日子的煎熬,为自己终于逃出了死神的魔爪,也为这两个她所深爱的人。眼泪一经流出,就再也控制不住,她索性大哭起来。那两个人不知为什么竟也跟着擦眼抹泪儿。皎皎一边忙着给妈妈擦泪,一边哽哽咽咽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别哭了,妈妈,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对百庚娇嗔道,“看你,不说劝劝妈妈,倒招惹我们……”

“我们是高兴的……”妈妈忙道。“是呀,高兴,真高兴……”百庚也紧跟着学舌道。“高兴你们怎么不笑?”皎皎一跺脚,妈妈立即转啼为笑了。“笑,笑,谁说不笑?”百庚什么也说不出,一边看着妈妈的脸色一边跟着笑。可能因为刚哭过,男人的哭笑机制转换大概不如女人灵敏,笑得怪怪的。

皎皎一把抱住他们俩,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们学舌,医生怎么说,她怎么问;她是多么幸运,满屋子的人多么可怜……竟忘了问问他怎么因开会而不陪她去医院,又会不在局长那儿呢?是会议改期了?那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找她?人家正性命攸关呢?他可倒好,跑她家里猫着来了……

她忘了问,那两人也自是想不起来说,只那样跟着她哭,陪着她笑。哭得痛痛的,笑得怪怪的。

接下来就是热火朝天地筹办婚事。

说是热火朝天,其实热闹的只是皎皎自己,不知为什么,百庚一点不忙,老叫她从简从简,不要搞形式主义……妈妈呢,更是专心一意地给她请医抓药,每天把中药煎得浓浓的。还不知又从哪儿给她找来个气功师,非叫她练功不可。

“妈妈,好妈妈!”皎皎每天无可奈何地把中药喝光,娇娇地央告妈妈说,“气功以后练,等他走了就练。一定练,还不行吗?”可妈妈不行,非逼着让她立刻开始不可。他呢?整天磨磨蹭蹭地说“从简”。搞得皎皎又烦又火,终于有一天对百庚发了大脾气:“你们俩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妈妈老了,啰唆点也就罢了。你呢?真奇怪!‘从简’,‘从简’,干脆把婚事也简掉算了。不想结婚就拉倒,变了心就明说。倒好像谁非求着你似的!”别看皎皎平日轻声细语,娇娇怯怯地,好像没脾气,可发起脾气来还是真冲,嚷得声嘶力竭不说,还哭个没完没了。

吓得百庚忙打叠起百般温柔,千不是万不是地给她赔情,说她毕竟刚出院,毕竟从小身子骨就娇弱,毕竟腿……有时候还痛……结婚当然是大事,可婚姻的根本是感情,只要两人感情好,要那些形式、排场有什么用……

直说得他自己也落下了泪,皎皎这口气才顺了过来。“哦,不哭,百庚不哭,都是娇娇不好,又发娇娇脾气,把个大男人都弄哭了……”可百庚还是哭个不住,索性抱着头呜咽起来。奇怪,从她生病以来,百庚变得会哭了。以前她可从没见他流过泪。这当然说明他爱她,巴心巴肝地爱她。可她现在没事了,他为什么还哭?是了,他太累。这几个月来他又上班,又准备出国,她住院他忙里忙外,还得替她劝解妈妈……一直绷得紧紧的弦,刚松下来一点,她这会儿又这么怄他、数落他、委屈他……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哇!何况他百庚也是根独苗儿,从小父母娇生惯养,哪禁得起她这样夹枪带棒地冤枉!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又是给他拧毛巾,又是给他倒水,还口口声声答应他:“从简,从简,一定从简。”见百庚还是闷闷不乐,就故意哎哟了一声说:

“坏了,我这腿怎么又痛起来了?”慌得百庚忙不迭地找热水袋,又要给她热敷,又要给她按摩。她这才扬声大笑说:

“骗你的,傻瓜,你才腿痛呢……奇怪,百庚,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以前痛得死去活来的,出院这些天怎么再没痛过了呢?”百庚却不笑,仍然心事重重地盯着她说:“怕是你精神太集中在婚礼上了,婚礼一过还不得变本加厉呀……”

“那我就永远把兴奋点集中在婚礼上,把婚礼办个没完没了,天天办婚礼……”

“所以我说……还是请求换人去西德吧。”

“瞎说。你还照去你的西德。”

“那缺了新郎,还算什么婚礼?” “那就别缺啊。你一到西德,就算准时差,咱们约订好,每天用一个小时默默对话,举行心灵婚礼……”

“那其他个小时呢?”

“其他个小时?我就积极准备婚礼呗!”

“娇娇,你真——聪明。”

“百庚,你才聪明哩。”于是两人商量定:一切从简,什么也不置备了。上街排队买东西,多累人呀!干脆明天就去领结婚证,然后就集中精力准备百庚出国。百庚走后,皎皎就准备考研究生。当然当然,同时练气功。至于洞房花烛,请客送礼,都等百庚回来再补。

倒是妈妈又不干了。说既然是结婚,总得像个结婚的样子,再怎么从简也得过点嫁妆吧。不多不多,怎么也得个两三天准备吧?两人点头答应,妈妈这儿可就开始忙起来了:先是张罗着把早给娇娇准备下的四季衣裳、被褥打点出来,翻箱倒柜地捧出几件首饰,又把姥姥给她陪嫁的一对青瓷掸瓶揩拭得纤尘不染,说是娇娇摆在洞房里,也取个吉利儿……

说定了就用百庚现在住的这间楼房做新房,怎么也比娇娇这间平房整齐。这天下了中班,妈妈就要陪娇娇去布置新房。临出门儿,偏是妈妈的几个同事又找了家来,妈妈一时脱不了身,就叫娇娇抱着瓶子先去。怕她累着,妈妈还专门托了同院一个小姑娘送她出门,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她在胡同口给娇娇打个的。

的士风驰电掣地把娇娇送到了百庚家。家里没人,皎皎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怕人进来不雅,迷迷糊糊爬起来就把房门的撞锁撞上了。连日劳累,这一觉睡得好沉。醒来时只见风吹窗纱,已是明月初上的时光。心里好笑,怔怔地对镜理理鬓发,抱上掸瓶正想送去给未来的婆母看过,还没走到门前,忽然听见对面房门砰的一摔,想是没关严,可不知怎么,一阵里边的吵闹声却传了过来。

咦,他们在家?什么时候回来的呢?皎皎一怔,心想自己此时出去恐怕不便,正踌躇间,只听百庚妈妈哭道:

“百庚,你不用给我摔门!妈妈是为你好。你就不心疼爹妈,也得心疼自己吧,爹妈养活你这么大,容易吗?马上要出国,谁不说你是锦绣前程!你就忍心这么轻易抛弃吗?”皎皎心里纳闷,百庚并没说他不出国呀。

“你就不能等回来再结婚吗?”皎皎心怦的一跳,原来百庚妈妈并不同意他们结婚。百庚呀百庚,你怎么不早说?一时心里又羞又气,更是迈不出这个门槛了。只听百庚说道:“你明明知道那是不行的。回来,回来,回来还会有她吗?”皎皎又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回来就没她了?怎么就没她了!她能去哪儿呢?

百庚爸爸劝道:“这原是无可奈何的事。百庚,你冷静点!”

“可是我爱她,我爱她呀!”百庚竟又哭了,“她愿意和我结婚。你们叫我怎么冷静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