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为了彻底查清问题。”俊树又坐了回来,看了小草儿一眼,小草儿对他点点头。于是俊树按向老局长汇报的第一套作战方案斟酌着字句说,“这个案子比你想象得要大,杨决不止和你一人勾结。”
“那个人也是女人?”如风疑惑地说,“也是和他同居?”
“你从没见过他和别的女人来往?没有电话、信、纸条儿或什么其他可疑之处?”
“我真愿意按你们的要求想,”如风困难地说,“不过……”
“不要急于肯定或否定,要相信我们是有根据的。”如风皱着眉头认真地思索起来,因为她现在真心实意地信任俊树和小草儿,但是多年来病态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妨碍她冷静客观。从小就是男孩子围着她转,自交男朋友以来,只有她甩了别人的,还没有谁甩过她的。就凭杨,这个她并不真看得上眼的性伴侣,这个完完全全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不贰之臣?
“你可以回去再想……”
“不,”如风说,“我愿意早点结案,我也希望能立功赎罪。”俊树和小草儿两人又对视了一下。“或者,”俊树说,“你可以把思路放宽一点。和杨同居这么久,你就那么完全信任他,他从没对你说过瞎话?”
“那当然是有的。”
“比如说……”
“什么大事小事都可以说吗?”
“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小草儿说。
“不会说我为了报复诬告,或者以此加他的罪?”
“你要相信政府。法律是无情的,也是严肃的,一切材料都会经过反复核实、印证。”
“他在钱上一直抠得很紧,虽然我们是按比例分成,他从没少给过我,但有时问我借钱,我忘了他就不还。开头我还体谅他有家累……可我从做生意,也对钱越来越看重,就用开玩笑的方式点了他一下,他好像很紧张,很快就还了我一笔大款子,远比借我的多……”
“你收下了?”
“是的。”
“没问他是哪儿来的?”
“问了,他说是赌钱赢的。这当然是瞎话,因为他从来不赌,他没有赌胆……当时我没往深里想,现在看,他是哪里来的钱呢?”
“很好,”俊树点点头,“往下说。”
“比如他常常抽空回家,说‘去尽义务’。可有几次我有急事找他,他并不在家,晚上回来时醉醺醺的。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临时有事从家里被叫出去的。当然,生意场上,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你知道他都是和谁在一起吗?”
“这可真说不好了。”如风迟疑地凝眸,“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反复对我说他没有朋友,全世界他只有我一个人。他在家寂寞,在单位也寂寞,妻子不了解他,同事们不喜欢他。可是一次他妻子说他们科长、处长过去都很器重他,也常到家里来喝酒吃饭什么的,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就再不来往了……”
“你没问过他?”
“我当时并没在意。对了,你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又是醉醺醺地回来,我问他跟谁喝酒了,他说生意上的事。我说奇怪,你这人怎么没朋友的?他说谁看得起咱呀!我说,咦?不是说你们领导挺器重你的吗?怎么臭了?他顿时跟我急了,直问是谁说的?我不愿意扯出他老婆来,就把话岔开了……怎么,这么说有用吗?”小草儿刚要点头,俊树却意向不明地说:
“什么都可以说嘛!”小草儿也就转题说:“他老喝酒你也不管?”
“我和他……”如风原想说不相干的,想想也没意思了,就说,“应酬需要嘛!”
“应酬的都是男人?”
“那倒也不是。呀——”如风忽然愣住了,一股浓浓的香水味猛地向她袭来。
俊树和小草儿都屏住了呼吸。
“对了,”如风艰难地说,“看起来又是你们对了……有的时候,他身上有女人香水味儿,我跟他开玩笑说,挺风流嘛!他说玩蛋去吧,有了你我还会拈花惹草吗?无非是应酬嘛!我也就一笑置之了……”
“这种情况多吗?”
“不多,也就两三次。”
“是相同的香水吗?”
“是的,挺高级的香水,让我想想,什么牌子的呢?不是‘一夜风流’,不是‘夜间飞行’,也不是‘巴黎皇后’……对,想起来了,是‘蝴蝶夫人’。对,就是‘蝴蝶夫人’!”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呢?”俊树问。
“哦,是这样:有一次我回家很晚,他已经睡了,屋里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我一看,他还穿着西装呢。那西装是进口的,我看着可惜,就帮他脱下来,因为太香了,我一掏口袋就看见一条绣花手绢,就是这种香水味。我说好哇,应酬出信物来了。他说那是他老婆的。我嘲笑他说:你老婆挺贵族嘛!用这么高级的香水,‘蝴蝶夫人’一小瓶就好几百,大一点的上千呢,你可从来没给我买过。他说人都归你了,她有什么呢?也就是点安抚吧!第二天他就给我买了一大瓶比那更高级的‘千媚百态’,我也就把这事儿扔开了。我过去就交代过:我原是不以他为意的,我自己也另外还有男朋友……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又为什么那么害怕呢?我原以为他是怕我,可现在……”
“手帕呢?”
“我当时就扔进垃圾箱了。”
“还记得样子和牌子吗?颜色、大小……”
“让我想想……” “……” “……”第三天提审杨,他还企图顽抗呢。
他不知道,预审组已经连夜跟踪追击,汇集了情况,核实了材料,查询了证人……老局长下令:可以全面收网了。“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俊树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徐如风?”
“半年多了。”
“你是为她买的房吗?”
“是。”俊树举起购房证底本:“这上边的日期可是两年前。”
“那……那原是我一个朋友买的,他出国后转让给我了。我有罪,我们偷漏了买卖房产税……”俊树拿出他朋友的证词:“你的朋友在美国俄亥俄,是吧?”
“是。”
“这是他的证词:我已在美国定居,我从未在国内购买过房屋……两年前杨提出想用我的名义把原分配给我的住房买下,我因出国借过他许多钱……就答应了,帮他一起欺骗了政府……”
“我交代——”
“这件事你已经只能是承认了。不过我们可以再给你另一个机会。”
“我一定如实交代。”杨满身冷汗,他知道这确实是最后关头了,他全神贯注地盯住俊树的嘴。“你和谁一起住在这房里。”天哪!杨一下瘫在了凳子上。他不能再顽抗了,但他又实在不能交代。她是他这暗淡的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只有她给了他从小就渴望的温柔、体贴和爱。何况她又爱得那么大胆、那么缠绵——她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主宰,他的希望,他的一切。他不能供出她,也不肯说出她……
“说!”只听俊树喝道,“和谁?”死吧,杨想。死吧!宁死也不能辜负她。
“和……和……就和……我自己。”
“不少邻居已看见过她,也都写了旁证。”
“我……我……她……她……”杨浑身筛糠,已经语不成句了。“这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俊树举起一条绣花手帕,浓浓的香水味一下子溢满了整个预审室,“你还不相信我们已经掌握了材料吗?”
“天哪!”杨双手掩面,凄凄惨惨地叫道。“她叫什么名字?说,快说!”
“她……叫……方菲。”杨呻吟了一声,就晕了过去。底下的事就非常简单了。既然已经说出了那最最不肯吐口的人儿,割舍了心尖尖上最最不忍割舍的肉,其他的一切就都不在话下了。他是不只如风一个同伙,海关里还有赵科长。他犯走私罪是远在结识如风之前,是因为感到危险,才……方菲才让他去结交另一个女人,同时切断与他们两个人的一切交往,以便到时候抛出如风来个金蝉脱壳、断臂脱身……他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她牺牲吗?是,当然。她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爱,唯一的阳光,唯一的温暖……当然,她也答应了他,只要他能顶住,她会给他准备护照,用钱买——钱可通神嘛!公、检、法也不是没空子可钻……再用钱把他买出来——保外就医、假释……然后就远走高飞……
回到囚室,他像心被掏空了的行尸,煞白着脸仰面朝天地躺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还在忙忙碌碌结网的蜘蛛,心里一字字、一声声地唤着:方菲,方菲,亲人儿,好人儿,我的心肝儿……我对不住你,我怎么一脱口就把你说出来了呢?我不是人,不是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你,还有什么心思活在世上呢……”深夜,在囚室人都睡着时,他悄悄地蹑足站在床上,站着站着,忽然“腾”地跃起,一把抓住那刚刚悬丝下落的蜘蛛,恶狠狠地把它扔进嘴里,连同多日放风时偷拾回来的一枚钉子、两块碎玻璃碴,一起吞咽了下去……
十五
繁忙的国际机场,熙熙攘攘的人流。航班显示屏一行行字迹跳动,扩音器里柔美的嗓音不断用中英文播出各条航线班机起落时间及出港通道:伦敦、纽约、旧金山、巴黎、法兰克福、东京、曼谷、香港……
各种肤色的人:红、黄、白、黑,各种长长短短色彩缤纷的春夏秋冬的四季衣衫,忙忙碌碌,飘飘洒洒,飞扬、旋转、交错又相互辉映……好像是一个人种和时装的博览会。世界在这里浓缩了,季节和人生也在这里交融:有的人面带微笑,有的人焦灼忧愁,有的人悠然漫步,有的人奔跑如飞,人生的喜怒哀乐似乎也在这儿荟萃,演化成一出出悲欢离合的人间戏剧。
几个身着海关制服的小伙子,大概刚刚下班,正围着一个多岁精明强干的中年汉子砍大山。
“冲啊!赵科长,香港溜达一趟?”
“怎么,你小子红眼病要犯?”
“犯不犯的吧,多长时间?”
“十天左右吧。”
“这么短,那可白溜达了。”
“什么意思?”
“大件、小件全够不着……”
“看你说的,人家赵科长还在乎这个?服务部干着,怎么着件件的还不早齐了。得,不远送,拜拜吧您啦!”
“你给我办齐的?就是你给我也不敢要哇!”被称做赵科长的人和他们拍拍打打地说笑,一附耳又把这几个快乐的小伙子给留下了,“不瞒你们说,这次去就是去查证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哇……”他的声音低下去了,要走的小伙子又留了下来,够着脖子伸着耳朵地听。
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迎面走来,穿一身宝蓝色时装:垫肩长袖窄腰身,裙子很短,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头发也是当前最时兴的爆炸式,长得不算漂亮,可她那时装模特儿的一字步却引来无数男人的注目礼。正在听赵科长神聊的几个小哥儿们的眼珠子也转了过来,只听赵科长一抬头惊叫道:
“呀,小菲!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香港。”
“干什么去呀?”
“谈一笔生意。”
“哟,这可巧了,我也是这班飞机。”
“那太好了,我正愁没个伴儿呢,咱们一块儿走呀?”
“不行,”赵科长看看表,“我还有点事儿。这么着吧,兄弟!”他对几个小青年说,“这是我表妹,拜托哪位给送送……”
“好咧!”一个小伙子高高兴兴地走过去,接过女人手里的小提箱,就带她验关去了。另几个小伙子不无艳羡地看着这位捷足先登者,一边插科打诨地和赵科长一路往回走:“好哇,赵科长,没看出来,有这么位漂亮的表妹,也不给咱哥儿们介绍介绍……”
“您怎么又往回走呀,去办公室?”
“您忙,我就不陪了。” “……”有那个刚下班的小伙子陪着,方菲过关时很容易,可到边检站就没那么方便了。“请把箱子打开。”一位女军人说。“我……”方菲回眸对那个小伙子笑着说,“你看,短期出差,刚收拾好的箱子……”
“喂,”小伙子忙凑上去,“这是我朋友。”他们原都是熟人,可现在那女孩却连正眼也不看他,另一位军人也走了过来:“护照上的照片怎么跟您不大像?”
“哎,我这是刚改了发型,”方菲一边把头发往一起拢,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您看,您看……”见势不对,忙忙地把箱子打开了。可这两位军人却不笑,随手翻了一下箱子,就彬彬有礼地说:“请跟我们来一下。”
“哎,哎!哥儿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小伙子还做骑士呢,那个女孩却回头对他道:“你也一起来。”小伙子这才发觉不对了,忙撤退说:
“没我什么事儿,只不过是一位朋友托我送送……我只是陪她……”
“那你就再陪她一下吧。”女孩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我们也没说一定有事儿。”进到办公室,只见有几位公安局的人坐着,小伙子就完全慌了神。方菲还撒娇撒痴地闹着,只见门一开,赵科长也被带了进来,这才不做声了。公安局的人出示了收审证。锃亮的手铐就一起铐了过来。“哎,哎——”小伙子脸都白了,“真没我什么事儿,赵科长,赵科长!
您倒说句话呀!”赵科长却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倒是公安局的同志态度很和蔼:“有事没事到地方自然会弄清楚,跟我们走一趟吧。”两辆北京吉普风驰电掣地把他们都押到了收审处。像所有的战役一样,只要作战方案正确,战前准备充分,突破口选准,结束战斗就不是旷日持久的事了。俊树全组日夜奋战了一周,把该抓的都抓齐了,然后教育释放了那位“捷足先登”的小伙子:“已经通知你们单位来人领你了。如果不是我们早有准备,两条大鱼就从你手里溜掉了……”
“其实真没我什么事,只不过跟赵科长同过几天事……”
“是啊,亲戚朋友上级熟人……一个电话,一个口信,一声招呼,你们就跟着送人。好像制度光是给生人给老百姓预备的。已经发生过多少事了:劫机、走私、偷渡……怎么就不接受教训呢?! ”小伙子诺诺连声又灰溜溜地跟单位来领他的人走了。俊树站起来,伸伸展展地伸了一个大懒腰,全身的骨节叭叭直响,然后对小草儿说:“走,上医院。”
“又不吃饭了?”李大姐说,“小草儿都给你打回来了。”
“回来吃。小草儿你要是饿……”
“走吧,”小草儿说,“要不晚了大夫又该不愿意了。”他们说的是杨。自从上次吞了玻璃碴连夜被送到医院急救之后,乘人不备,他又二次自杀。刀子剪子绳子都捞不着,就吞了三个输液的针头。幸亏公安医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自杀有经验,发现得早,动了大手术才抢救过来。现在还奄奄一息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