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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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道是无情(7)

“贫字加点就是贪呗!还不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光看见人家都大把捞钱,也没掂对掂对自己有没有那点能水儿……唉!你呢?姑娘,看着文静静的,可是不该上这儿来的主儿哇!”如风凄然一笑,还没张嘴呢,那老犯又赶着“嘘”了一声道:“别说,别说,我可不是打听你的案情,这儿有的是针儿爷,我才不犯那个纪律呢,我只是说看着你不像……”她又大口大口喷着烟,一边摆着手儿,侧歪着往铺上一躺,再也不发一言了。如风瞪着她的后脊梁发怔,难得这儿还有个好心从地上拉她起来的人。可她的话说得她的心更乱了。迟早都得咬出来,那么说,她检举了杨是对的。她现在真恨他,可再恨也不会乱咬他,她昧不了心,也就下不了口。这也是她做人的准则。可杨呢?他会咬她吗?又都咬了她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甚至无法判断,因为她和他虽然同居了半年,实际上,对他是完全不了解的。他只不过是她的又一个性伴侣而已,不同于以往的只是:他们之间还有经济合伙的关系。她不禁又狠狠地诅咒起那个和他相识的日子来了。虽然,她也明白,这丝毫无济于事。因为,这一切都属于过去,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即使杨再编造咬她,起决定作用的也不会是他,而是法律了。

法律?哦,法律!莫非现在她能依靠的倒是法律了么?

她又那样如饥似渴地盼着提审了。只要接触,她总能摸到点什么。何况,预审员是俊树。俊树,哦,俊树!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到底怎样看我?他曾那样钟情于我,现在就真连一点点开脱我的意思都没有?我写的材料究竟到了他手里没有?他相信吗?他还要什么?怎么竟连提审都不提了?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如风不会知道,就在她苦苦思索着如何摆脱困境,把自己命运转机的希望紧紧系在俊树身上的时候,俊树也正在苦苦挣扎着如何摆脱自己因如风而生的困境。

那天,当他接到命令到局长办公室汇报时,他就明白局长一定是对他不放心了。晚上整:,他叩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进来,”局长说。他进屋,立正,敬礼。“请坐。”局长说。他坐下,打开文件夹,准备汇报。局长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听说,徐如风一再主动要求提审?”

“是的。”

“你没有提审?”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对自己的问题丝毫没有认识,提审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还会加重她态度不好?”

“是。”他稍有犹疑,迅即答道。“你不希望她态度不好?”

“是。”他回答得很坦率。“为什么?”老局长双目如电向他扫来。“因为她的罪已很重,态度是争取宽大很重要的因素。”他的目光丝毫没有闪避,正正地凝视着老局长。“你认为她的态度有可能好转吗?”

“我相信。”两双眼睛雷电齐鸣,互不相让:“她最近连写了三份材料,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

“没经过预审组讨论?”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没有讨论的价值,全组又都在忙着取证。”

“你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客观的吗?”

“是的。”看他说得这样干脆,老局长很欣赏他这份自信,为他紧缩着的心也不由得有点舒展。可不,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说话决不会这样直爽坦率,而一定是左弯右绕、花儿朵儿、千方百计地掩饰的。老局长见得多了,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他进一步试探说:

“你就这么有把握?”

“是。”

“记得你曾向我提出过回避,现在你觉得没这个必要了吗?”以为老局长听信了什么谗言,俊树又气又恼,一下子涨红了脸,两手攥紧了拳头说:“没有了。”

“为什么?”老局长心里高兴,却两眼眯细了像锥子要钻透他似的盯着他,故意带点嘲讽似的口吻说:“嘿,对自己又这么有信心了?”俊树心里对局长的口吻不满,很不满,但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了:办好了这案子会出大成绩,闹不好就要换人。他忽然觉得口里发干,于是他重新坐正,抑制着自己的心跳,一动不动地迎着这锥子的钻探,深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两拍,才缓缓说道:“是对案子有信心了。”

“这案子原本就清楚。”

“但还有可能突破。”

“是数目?”

“不,是范围。”

“有更深的水?”

“还应该有更大的鱼。”老局长心中大喜。不,不是为了案子,公安局就是办案的,见的大案子多了去了,而是为了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他不但经受住了考验,而且更成熟了。老局长原就喜欢他,这时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好小子,有你的!汇报!”

“是!”俊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高声应道。只觉得一股暖流涌过全身,心里高兴得直发飘,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打开文件夹,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起来。俊树以为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可他毕竟年轻,说着说着就满脸放光,神采飞扬起来:“到底还差火候,欠锤炼。”老局长心里高兴,脸上可就冷淡起来,等他汇报完了,只轻描淡写地道:“嗯,思路是对的,方案也还可以。明天召开预审组会,听听大家的意见。”俊树立即苦起了脸说:“一定得开会吗?”

“咦?从什么时候起,你害怕起开会来了?”

“我是怕……他们万一有人不同意……不理解……”

“那我教你一个高招儿,”老局长假作思索片刻后说,“你先找小草儿通通气,她一定会支持你。”

“她?”俊树两眼大睁,心想:明白的老局长呀,怎么这会儿你倒糊涂了呢?可又不好说,就又一次涨红了脸。“对,她。”老局长心中暗笑,脸上却浑然不觉似地说,“小草儿。”

“那,那……”高大挺拔的俊树忽然一下子像小孩似的,在局长面前黏黏糊糊地扭起股儿糖来了,“老局长,您能不能先找她谈谈,啊?老局长……”

“自己的工作自己去做,”老局长脸板板地说,“要是每个组的思想工作都得由我找人谈话,我这局长还活不活了?去吧!”

“是!”俊树只好起立,立正、敬礼,向后转。

杨两眼朝天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屋角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同囚室里的人以为他在想心事,其实他是在占卜。

一个蜘蛛在屋角结网。可能它的心太高了,想结的网太大,丝拉得太长,屋角恰恰有一条不大的裂缝,北方的严冬,俗话说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何况是裂缝?这条缝的来风和铁窗上有意给犯人留下的一个通气孔就形成了对流。它刚刚辛辛苦苦搭个架子,不是一股冷气袭过把它吹飘了,就是一阵小风吹来干脆把它刮落。蜘蛛百折不挠地坚持着,一会儿从高处跌下,一会儿横天攀登,透明的丝那样纤细却又那样闪闪发亮地从它那乌黑的身体里慢慢地吐出来,抻长、拉细,牵牵绊绊地,摇摇晃晃地勾着、结着、编织着……

风一把丝儿吹飞,杨的心里就升起一股希望,他默默地祈求:“让它结不成,结不成,永远结不成。千万,千万可别让它结成啊!”一当网的雏形被从墙角连根拔起,执拗的蜘蛛像失重一样从高空坠落时,他心里更是卷起一股恶意的狂喜:“摔死它,摔死它!”同时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只要它一落到他能企及的范围,他立即要把它捕捉到手,然后一条条掰掉它的腿,掐死它,踩死它,狠狠踏上脚,把它在地上碾得粉碎。不,粉碎了还不行,还要叫它没入泥土,让它了无痕迹。

他满怀仇恨地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整个织网的过程,并把它和自身命运紧密结合起来。它织不成,就说明自己还有脱身之日;它越织越大越密就说明自己永无逃脱的可能,只能坐以待毙了。

好几次,他都几乎要跳起身来去抓那迅速落下几乎达到他可能袭击区域的蜘蛛,然而他只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抑制住了自己。他不能冒这个险,他是这个号子里唯一戴镣的重犯,他不但要防备囚门上看守可能随时掀起布帘的监视孔,他还要警惕同牢犯人中的针儿爷。他必须十拿九稳了才能动作,他得保持他自从被捕以后公认的老老实实认罪伏法的形象。当然,如果它径直落到他的手边,他可以轻而易举捕捉它时,他会装作被动防卫似的消灭它,那时他会毫不留情,决不留情。但现在,他只是聚精会神地监视着它,仇恨它,诅咒它,同时又拿它占卜……

杨是一个极有自制力的人,也是一个思维缜密的人。他是决不甘心坐以待毙的,而且他相信他也有不坐以待毙的条件。

如风的猜测没有错,他是没有到广州出差。或者确切地说,他是在准备到广州“出差”时在火车站被捕的。

对被捕他早有预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并早就为此做了准备。一被捕他就完全按着早就准备好的步骤一一去做:认罪、退赔、招供合伙人如风。

当然,准备被捕与真正被捕之后的心态绝不会相同:前者虽也令人提心吊胆,总还掺杂着侥幸心理;而后者却实实在在是令人肝胆俱裂,丝毫不像设想的那么简单。

开头似乎还好,号子内外都认为他态度老实、认罪伏法。可近来几次提审,预审员俊树虽然仍口气平和,但却步步紧逼。步步紧逼却又莫测高深……

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变化的呢?他苦苦思索,是了,是在他交代出如风之后。那么,想必是她也落网了。她落网之后会交代什么?当然,任何人最后恐怕都只能如此。何况,她本无经验。他不由得回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个夏日,回想起他们同居的日日夜夜,心里油然泛起丝丝缕缕对她的怜悯:如果不是他,如果不认识他,她该是不会落到这儿来的吧?但转瞬间,一股怒气又溢满胸膛。预审员是在她落网之后改变了态度的,那么,她说了他些什么?也许,她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身上了吧?她指责他,控诉他,狠狠地咬了他……但是想想,他又不怕了:如风其实并不在意他,因此她从不细致地观察他,因此,她也并不真正了解他。这样,即使她恨她,咬他,也不可能咬出什么更实质性的东西来,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党的政策他是懂得的: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咬得多狠,最后也无法落实……

那么,也许只是他心虚,疑心生暗鬼了。

进来这么久,预审员俊树的慎重与严密他早有领教,那是既使他害怕又使他信任的。近来,虽然感到他步步紧逼,似乎网越拉越紧,但他结束审讯时翻来覆去地仍是这样几句话:“你全都交代了?没有隐瞒了?不对吧?”每当这时,自己每次都佯装诚恳地回答:“全都交代了。”

“没有隐瞒了?”

“我自知罪大恶极,怎么还敢隐瞒?”于是俊树两眼凛凛地再给他交代一遍政策:“你再考虑考虑。你也当了不止一年的干部,应当懂得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于是他也就佯装平静、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赌咒发誓地说他确实竹筒倒豆子,全都交代了。连他辛辛苦苦聚敛为后半生享用的巨款全都退赔了;连他一生中唯一真心相爱的女人都揭发了。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你再回去想想。”

“我确实没什么可想的了。”

“那么,你愿意就这样结案?”俊树问。

“只要政府允许。”

“政府不允许。因为事实上你还有隐瞒。”于是他哭,他叫,他佯装无辜又无奈的样子用头撞墙。但他心里明白这个满脸正气两眼炯炯的年轻人完全不相信他。他会掌握什么新材料么?不,不会的呀!也许,这只是对他的敲打,那几句问话的弹性很大,完全可以当做例行公事,是结案前的最后挤榨。但多年在阴暗角落里从事违法活动的敏感和直觉却警告他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危险正像浓浓的雾,像密密的网越来越紧地包围过来。如果他错过时机,他将万劫不复……

他常常想着想着就满头满脸都沁出冷汗,浑身瑟瑟发抖:知道,不知道?掌握,没掌握?是例行公事的最后挤榨?还是确实是最后阶段的最后挽救……于是他就不但日夜睁大双眼:白天用蜘蛛结网、蚂蚁走向来占卜;夜里甚至用囚室外看守巡夜脚步声的单双,同囚室犯人打鼾的轻重来占卜……”蜘蛛网时飘时散又仍然在织。蚂蚁忙忙碌碌,时东时西。囚室外的脚步时单时双,室内犯人的鼾声更是毫无规律可循。在命运不卜,决心难下,在恐惧和痛苦煎熬得实在难忍时,杨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死了吧,死了吧,死了也就再无恐惧了。但是求生既难,求死亦不易哇!一来囚室里根本不具备这种可能,二来对生本能的依恋和侥幸心理,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他对死亡的设计。

每当这时,一种凄凉就会浸透他的全身: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生生死死原来全由不得自己。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追求、梦想;钻营、算计;心怀鬼胎、两重人格……”这复杂错乱的生活果真曾给过他幸福么?是的,美酒佳肴,金钱美女,各种感官刺激,各种豪华奢侈的场景……都曾构成他生命中的亮色,从他生活中滚滚流过。然而,此刻还有什么?他死之后又给人世间留下了什么?除了耻辱、骂名,一个他万分对不住的小生命——他的儿子之外,还有什么?

他还有什么必须抵挡和坚持的呢?他真的值得这样抵挡和坚持下去么?而实际上,他又抵挡和坚持得住么?唉,唉!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哇!可当初,当初他也是那样地身不由己啊……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带着女人肉体的温暖重又透过黑夜重重地向他袭来,是那样猛烈,那样不容分说,那样让他神魂颠倒,理智顿失……“天,”他双手掩面叫道,“我的天!”

十一

太阳即将落山。冬天的太阳落得真快,转瞬间就没了热度,敛了光芒,满天彩霞变幻、收缩,兀地被云层吞没,只剩下一个浑圆的残阳。天色立即就暗了下来,最后的余晖映在乡间小路的积雪上,由淡淡的浅粉变成浅浅的蓝灰。

俊树抬头看看天,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本来就急步紧追他的小草儿,这时干脆就成了一溜儿小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俊树心里不忍了,转身问道:“休息一会儿?”他的语气很犹豫,可小草儿立即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一块石头上,高兴地说:“太好了。反正……我带着电筒呢。”

“夜路更难走。”俊树说,可见她伸手就解领扣儿、摘帽子,也只得说:

“稍坐一会儿吧。”在刺骨的严寒中,小草儿用帽子直扇自己汗涔涔的脸,从她头上呼呼地往上直冒热气。见她额上的细发都已被汗水濡湿,尖梢处都挂上了细细的冰屑,俊树心里更不忍了,忙不迭叫道:

“快戴上,当心感冒!都怪我,没叫农场派车来接。我没想到要走这么久。”

“我也同意了的呀!”小草儿大度地说,“要怪只能怪这路太难走。”俊树心里掠过一丝暖意。此刻真是谈话的最好气氛。他提议不让农场派车,一来是因为他从小在农场长大,深知基层农场的劳累,不愿再加重人家的负担。二来呢,也是想在这几十里长路上找出由头和小草儿长谈一次。

他没有按老局长的意思,及早地找小草儿谈话。近来,他很怕和她单独相处,更怕和她长谈。但老局长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于是他想:那就在路上吧,赶路时无须正面相对,一路同行时总会有机会的,也许这样更自然些……

他没有想到现在农场的泥路仍然这样难走,也没想到即使是在路上,在大自然中他仍然在拖延他必须面对小草儿的这次长谈。小草儿欣然同意下了长途公共汽车后,徒步走到劳改农场去的原因也是在心里盼望能有机会谈谈,虽然嘴上也只说:“尽量少麻烦人家吧,基层实在是辛苦。”她在和老局长谈话之后,也一直在寻找能和俊树交心的机会。两个人都感到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可又都明白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不约而同地看看天,俊树说:

“走吧,半化的雪立马又会冻上的。”小草儿把一声叹息忍在了喉头:

“走!”她说。

两人一前一后又开始继续他们的行程。

他们是到俊树从小长大的那个劳改农场去。

去找如风的父母。

这是昨天预审组会上的决定。

是俊树整个作战计划中的一个重要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