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会开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之好。虽然开头小草儿大为不满,因为俊树在分析案情时又大谈破案与改造挽救的辩证关系,在分析案犯徐如风时又反复强调她是初犯,出身好,学历高,改造过来还可以为国家作贡献……
如果不是老局长和她那次谈话对她有所告诫的话,小草儿可能又会伤心生气、更加想入非非。因为从前虽说他也是这些观点,至少还只局限在她们两人之间,今天,哼!居然想把这些看法强加给全组,至少是想以负责人身份影响全组。这未免太过分了,当然,也太不自量力了。要知道全组都是久经历练的办案人员,只要不带个人感情色彩,都会一眼看出你的偏颇的。这会造成什么影响?这不是加速你自己向犯错误的深渊里滑落吗?
如果不是老局长在会议开始不久后忽然端了一杯茶水进来、默默坐在一边倾听的话,小草儿也许早就打断了他:提醒、提问、质询……什么她不能做呢?过去在办案意见不同时,他们从来是平等讨论、相互争议的,有时甚至争得脸红脖子粗,拍桌子砸板凳的。因为他们原是一个和谐民主亲密团结的战斗集体,一切为了工作嘛!可这会儿倒好,偏偏来了这么个鬼女犯,搞得人际关系那么紧张!
小草儿偷眼看老局长,只见他纹丝不动地注意倾听。小草儿当然不知道这方案老局长已听过俊树汇报,老局长此来,既是为俊树压阵,也是对她关照,怕她失态。有老局长在座,她就不敢太放肆,也就比较放心:反正有老局长呢,有错误他自会纠正。于是她几次三番把已到嘴边儿的话忍了回去。
在分析到作案人杨时,没想到俊树一反过去的基本认定,也开始大谈起改造、挽救来。
小草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同组其他几个人也似乎大出意外。
只听俊树说道:
“过去,我曾认为这案子清楚明了:杨是主犯,徐是重要从犯……只要把时间、地点、赃款、作案动机、手段……核实后即可定案。但经过这几天的提审及案犯表现等综合研究,我发现问题不那么简单。我现在认为:杨很可能不是主犯。”全场一震。
小草儿大惊失色。杨不是主犯?那么他难道会认为徐如风是主犯?这可太出人意料,太不可思议了,不由得一句话就脱口而出道:
“那主犯是谁?”
“我怀疑——”俊树稳稳当当地说,“杨背后还有人。”
“啊?! ”这是小草儿没想到的,也大出全组意外,于是全场活跃起来:
“真的?”
“乖乖,那这案子还要大!”
“有什么根据?”
“有证据了吗?” “……” “……”
“目前还没直接证据,但是有重大疑点。”俊树侃侃而谈,“比如说,徐如风至今对自己的罪行毫无认识,她的交代只是千方百计开脱自己。应当说,认罪态度不好。而杨呢,从一被捕,立即交代自己的罪行,并且交代出徐如风,被我们认为是态度比较好的。奇怪就奇怪在一个态度好的和一个态度不好的所交代的事实部分却严丝合缝:数目、次数、作案动机、手段……几乎毫厘不差。”
“口供是早就准备好的。”小草儿不屑地说,“这在高智能犯罪中是屡见不鲜的。”
“我最初也这样看。”俊树心平气和地说,“但不合理处在于:这两人是同居关系。徐对杨的揭发是恶狠狠的,这说明她猜到了是杨供出了她。而杨对徐的交代却情意绵绵的,口口声声说是因为爱她反而害了她,如何对不住她,实在不忍交代她……不忍交代却又不得不交代,以此证明自己态度是老实的。而这一恨一爱,一老实与一不老实的交代事实却这么相同。根据我们多年审讯的经验,同案犯的认识水平与认罪态度不同,事实部分绝不可能如此严丝合缝。那么,反过来说,此案这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还有重大隐瞒。”小草儿已经明白了:俊树认为有所隐瞒的是杨。这就是说,他的意思是说虽然徐并未认罪,但她在交代事实上又是老实的。心想:哦,费这么大事原来还是为了给徐加态度分儿啊,这人一有了感情就是难以公正。心里生气嘴里却说不出,因为俊树的推理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
她飞快地瞥了老局长一眼,只听俊树又缓缓说道:
“于是我暂时把杨、徐两人都撂下一段,冷却观察的结果是:徐表里如一地惊慌失措;杨呢,心里很慌外表却故作镇定。再扫外围的结果是:徐的妹妹小美的交代与徐、杨交代一致。杨的妻子的揭发中却有了新的发现。”他喘了一口气,“这是我请李大姐去做的,是不是请李大姐谈谈?”李大姐是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以前在派出所待过一段,做群众工作很有一套,就是说起话来有点啰唆。此刻见俊树让她说,老局长又在座,怕说不好,就推道:
“还是你说吧,反正我都给你汇报过了,你说得有条理。”
“我就是希望你说说细节。”
“那好,我要一说多了你随时打断我啊,”于是李大姐说,“杨的老婆吧,反正特恨徐如风。每一次接触都得先骂她半天,说要没这个骚女人老杨也不会犯事,也进不了大狱,这回怕是完了完了全完了吧……我说杨的问题确实很严重,但完不完也还要看他的态度表现。你作为他的家属,要能帮他早一天把问题搞清楚,也能早一天帮他结案,多一点争取从宽的条件不是……”
“她的态度很合作。”俊树插话说。
“对。”李大姐意识到自己又啰唆了,于是长话短说道,“慢慢谈拢了,我就按俊树布置问了她两方面的问题。一个是杨为徐到底花了多少钱?她说那可就海了去了:买房,买家具,彩电、冰箱……那还能算得清吗?一边哭一边骂,骂的那些话呀,可就没法听了……”
“值得注意的是,”俊树说,“一般男人有外遇都尽可能瞒着家里,可杨不但常把徐带回家去,而且把为此花的钱一一告诉老婆。”小草儿全神贯注了起来,这么说,杨是有意把徐推到前台的?
“更重要的是,”俊树接着说道,“李大姐通过房管部门查出了买房的时间,是远在杨认识徐的一年之前。”
“呀!”小草儿脱口叫道。这说明杨确有隐瞒,因为这些收入的来源杨从未交代过。
“对。”李大姐立即会意地对她点点头,很满意她的领悟,虽然她只叫出一个“呀”字。别看李大姐说话啰唆,毕竟是老公安。“第二方面我问她,杨除徐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女人?她先不肯说,后来又哭了说:有是有过,可都是来得容易散得快,没有像徐这样生生把他拖入火海的……”
“于是,我请李大姐让她开个名单。同时请小刘去杨所在单位了解杨在这方面的表现。”俊树对小刘点点头,小刘年轻,说话还腼腼腆腆地,却极简洁:
“我找了杨的处长和他们人事保卫科。据他们说:从未发现杨有过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只影影绰绰地听说他最近认识了个女大学生……”
“线索又转到了徐如风身上。”俊树说,“于是我让小刘去走访杨的亲朋邻居……”
“结果,亲戚朋友邻居和杨老婆的说法是一致的,杨和其妻一贯关系不好,在徐之前就曾有过不止一个女人……”小刘说。
“这就出现了第二个重大疑点,”俊树说,“杨的单位,应该说是要害部门。要害部门的人事保卫部门一般说来,应是目光敏锐、信息灵通、精明干练、警惕性较高的。为什么在杨这样显而易见的大案上却这样麻木不仁、稀里糊涂呢……”全场鸦雀无声,多年的经验使他们都沉浸在大案即将突破并面临向纵深发展的亢奋之中。
小草儿好惭愧呀!老局长对自己批评得真对,看来真是自己戴上了有色眼镜呢,就在自己陷入无边苦恼的这几天,同志们已经走得多么远了啊!看来俊树是对的,如风只是杨有计划抛出来的牺牲品。当然,她自己也有罪。唉,唉,这点人家俊树也是一直很认定的……那么说,是舍车保帅,如果自己不带偏见,也是可以想到的吧?不,不,当然,这中间还有个水平问题。
小草儿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副满含钦慕的眼光看起俊树来,以她女性特有的初恋细腻刚一转念,忽然心里一惊:呀!舍车保帅,这可是三十六计中惯用的名计,那么肯定是早有预谋,那么……莫非杨并不是真爱如风,而只是把她当成工具?是呀,是呀,这样究竟是谁拉谁下水,确实是值得重新考虑的了。难怪俊树……
只见俊树此刻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举起来却不给大家传看:“这就是杨的老婆开的名单。和亲朋邻里的线索有着不小的距离,牵扯到许许多多女人……”
“很难说她是有意隐瞒,因为她和杨的关系确实一直不好。”李大姐补充说,“对杨的男女关系早就麻木不仁,只要杨不向她提出离婚,她就念佛了……”
“不但如此,”俊树接过话头,“还被杨有意导入了误区。为了尽可能不扩大范围,稳、准、狠,又不失时机地突破本案,我以为:徐如风如能转变态度,积极提供线索,将起决定作用。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同居关系。虽然徐说她对杨并无真情,但既有这层特殊关系总不会毫无觉察,因此,如何把她现在对杨的私愤变成真正的认罪及觉悟,应是本案向纵深发展的突破口……”对俊树的分析和论断大家都无异议,于是就做出了目前全组的重点是全力以赴地做徐如风的工作。进一步做杨老婆及如风妹妹小美工作的还是李大姐。密切观察杨的处长及保卫科长的工作由海关总署保卫部门进行,小刘与之密切配合。到农场找徐如风父母的任务,无论从历史渊源还是当前需要,都该由俊树亲自出马……
但如风的父母现在已是在押犯的家属,按照规定必得还有一人与他同行。
会上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全屋人都敏感地沉默了下来。
虽然小草儿这些时一直在极力控制自己,但整天一块儿办案,所有的人都觉察出她和俊树的别扭。如果是过去,小草儿是当然的配合人选,何况李大姐、小刘他们明明还有另外的工作。小草儿心里七上八下不肯主动请缨,老局长默默吐着烟圈儿,若无其事却又严密地观察着。
“谁和我一块儿去呢?”俊树好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好像是在自己沉吟。
仍然没一个人吱声。
“局长您看?”
“这是你们组里的事,你自己决定。”俊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眼光落到小草儿身上:
“李大姐小刘手头工作没完……还是小草儿跟我去吧?”
“我?”小草儿又惊又喜,又惭愧。
“有意见吗?”
“没有。”老局长哈哈一笑,端起杯子就走了,他心里很高兴,俊树毕竟是俊树。
如果说小草儿在局里已经有点儿惭愧了的话,在农场见到如风父母后,她简直是无地自容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位老人这样淳朴,这样正派,又这样亲切。
他们居住的条件仍那样简陋,和当今城市小青年比起来,那简直是清贫:
除了两床两桌几盏明灯外,就是满屋子书。他们进去时,两个人都在灯下伏案工作。“叔叔,阿姨!”俊树叫道。两个人默默地起立,热情地欢迎却丝毫也不惊讶。“我们早知道你会来。”都落座之后,阿姨说。“您们知道是我在预审?”两位老人会意地点头。“那您们怎么不找我?”
“我们也是司法干部。”小草儿只觉得喉头发紧,一块硬硬的东西顶了上来,她一下子想起了爸爸,好像又回到自己家那温暖的小屋,听到了自己从小到大听惯了的爸爸妈妈的对话。同样的质朴,同样的严格,同样以纪律以人民的利益为第一生命。“您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俊树显然也动了感情,嗓音低哑地说。“我们也成天做……家属的工作。”阿姨在说家属两个字前打了个顿,分明是咽回了犯人二字。
这时,一件小草儿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俊树,从来在她眼里铁铮铮的俊树突然一下子扑在了阿姨怀里,大颗大颗的泪从他的脸颊,同时也从阿姨的眼里滚落,流在了一起。
“您……阿姨……叔叔……我以后就是您们的孩子。”他说。
阿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叔叔却站起来背转了身。小草儿又一次想起了爸爸,还不知怎么想到那次和她谈话时的老局长。莫非男人,特别是公安司法部门的男人,掩饰感情的方式都是背转身去?
“有……这么严重?”阿姨惊慌地说。“不要问。”叔叔阻止道,“别难为孩子。”
“老局长指示过,可以简要和您们谈谈案情。对玉凤还是立足教育挽救……”
“挺聪明的孩子,”在俊树大致介绍了案情之后,阿姨道,“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还把小美也扯了进去……”
“还是怪我们没教育好。”叔叔说。“我们过去都对玉凤期望过高……无形中养成了她事事要出人头地的习惯。”俊树说,“上大学后,她又过多地接受了资产阶级思潮中腐朽和没落的部分。”
“还得从自身找原因。”叔叔摇头叹息道,“你不是也在形形色色思潮中成长起来的吗?”
“部队里毕竟和大学里不一样。这些年把大学生捧成了天之骄子,对他们的争夺自然也就更剧烈更残酷……”
“不说这些了。俊树是来工作的。还有这位同志,”叔叔对小草儿抱歉地笑笑,“就说我们该怎么配合你们工作吧?”阿姨立即拉过小草儿的手,轻轻拍着,亲亲热热地看着她,还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小草儿心里又是一阵发酸,阿姨这是又想起女儿来了吧?
“我们认为玉凤的本质还是好的,这是她转变的基因。”俊树看了小草儿一眼,小草儿忙不迭地点头,很感激俊树不念旧恶,把她也“们”了进去。“我和她……多年不见了,希望您们多给我们讲讲这些年她的思想、秉性、追求、爱好……越细越好,甚至许多小故事……帮助我们回去更好地对症下药,以调动她自身的积极因素……”
“如果可以,您们再给她写封信。”小草儿补充说。“当然,当然,”叔叔阿姨一迭连声地说,“我们再把她从前的日记找给你们……如果允许,也让她本人看看……”叔叔阿姨就这样和俊树、小草儿谈啊谈啊,几乎谈了大半夜。从他们的小屋出来,走回招待所时,天都快亮了。
“对不起,”一出门小草儿就诚心诚意地对俊树检讨说,“我错了。我不该那样狭隘。其实过去咱们一起办案,对所有的犯人你从来都是耐心细致的……是我戴上了有色眼镜……”
“不,”没想到俊树摇摇头说,“你没错。我这次在感情上的经历应该说是前所未有过的复杂和惊心动魄……我很感激你和老局长同志式的关心和提醒。 ”小草儿这才知道,原来老局长早和他谈过了。她心里不觉一松,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特别点出“同志式”这几个字?“如果这次不下来,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叔叔阿姨有多好吧?”
“是。我一见他们就想起了我父母。”
“他们也许没有你父亲那么出名……”
“可他们身上司法人员的素质丝毫也不比我爸爸差。”
“是的,”俊树说,“要知道,他们只有这两个女儿。而两个,一下子都进去了。你也想象不到他们是多么爱她们,说掌上明珠还不足以形容,他们简直是爱之如命啊!可一旦,她们触犯了刑法,他们可以连命也不要了。他们不但不利用他们几十年在公安、司法界工作认识的关系打探一声,甚至在刚才和我们谈话时也决不多问一句……”小草儿能说什么?她只觉得喉头又一次发紧。“如果你不来,你恐怕也很难想象小玉儿曾经多么可爱……”俊树还在缓缓地说。小草儿的心又是怦然一动。他怎么还在说她可爱?而且在说话间无意中叫出了她的乳名。她不禁抬眼看他,只见他两眼幽幽地也在看她。他的眼原本很深很黑,在太阳未升曙光初露的明暗中,就越发显得迷迷蒙蒙,让人难以看透了。“你现在相信了吗?”偏是他还执拗地问。“相信了。”小草儿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这一夜,他们还能入睡吗?天上却已经飞金烁彩,太阳腾地一下,就从平原的尽头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