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幢三层小楼,不同于普通房屋的是:入口及楼道里都有警卫。着装整齐的武警来来往往地押解着一些身着便衣、手戴镣铐的人。
这间房很高很大,离房门不远处,立着一个小方凳,被死死地嵌镶在水泥地里。墙的四周整齐地摆放着文件柜、档案箱……面对着门是两张并列的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预审员俊树和书记员小草儿。
听见门外的动静,俊树慢慢抬起头来,炯炯的目光直射了出去。在他看来,只要和犯人一照面,审讯就已经开始了。从来,他都是很相信自己眼神的威慑力的。
门打开了。带进来的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俊树突然一阵心慌意乱,胸膛里忽如有鼓擂动:这女人太像她了,你看那悄没声息猫儿也似的脚步,那用手轻轻一掠鬓发,然后就任谁不理,默默地垂下眼帘,用浓浓的睫毛紧紧遮住那双似挑战又似梦幻的眸子,好像把千言万语或深深的叹息都拦在了后边……
他慌忙低头去看卷宗,姓名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徐如风。其实这材料他早已烂熟在心了。他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他的工作作风一向很严谨,要不然也不会把这大案要案一下子就交给了他。局里老预审员多着呢。
老天,世上竟有这么相像的人!“姓名?”他定一定神,循例问道。“徐如风。”那女人静静答道。这声音略带沙哑,是那种好听的女中音。从小,和别的女孩子银铃似的声音不同,她从来就这样低低地静静地说话,声音略带一点沙哑。“是从小死命哭的。”她妈妈曾这样爱怜地对人解释,“这孩子呀,太娇,太任性啦!”
“我从小爱哭,号的!”她也曾这样对他说过,“没人抱我,我就哭,玩命地哭!谁让他们不理我哪,哭了还不理,就号……”她那会儿是笑着对他说的,笑得那么娇媚。她现在略略低下头,侧着身子坐着,坐得仍然娇媚。是她,是她……绝对是她!可怎么竟会是她?俊树的手不禁轻轻哆嗦了起来,他紧紧地攥住了笔,笔尖却死死地抵在了纸上,把纸戳透了一层,又一层……想必他的神色很怪,坐在他身边的小草儿惊讶地看了看他。“姓名?”他重又问道。“徐如风。”女人重又答道。“真实姓名?”
“这就是真实姓名。”女人固执地答道。“不对吧?”他咬着牙说,“说出你的本名,或者,曾用名?”
“我曾经叫过——萧玉凤。”女人无奈地说,“不过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笔从俊树手里无声地倒下,他一下子脸色刷白,全身的血不知道都流到哪儿去了。这么说,是她,是她,果真——是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与她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从和她离别以后,他不曾有过一刻怀疑终有一天会和她重逢,且为那不可知的重逢排列组合过何止千百种样式:在各不相同的年龄,于各不相同的场合……并由此演变出各式各样的服装、面容、表情、话语……或早或晚,或忧或喜,或亲密或疏远;甚或疾病在医院,车祸在马路上……
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他是预审员。而她,是被收审的犯人。
心像被抛进了油锅,又像是被按在了针毡上,不知是焦,不知是疼,也不知是否还在跳动?然而,经过严格训练的大脑却依然按照程序,清晰地一句句继续着审讯:
“籍贯?”
“年龄?”
“住址?”
“犯的什么罪?”她不承认犯罪。他的心也随之冉冉升起一丝希冀……然而,案子是清清楚楚的。卷宗里所有的材料都说明这是一桩严重的走私案。一年来,数百次,经营额高达百万。赃款就有万元之巨。属团伙犯罪。中间还有她的小妹妹。哦?就是那个红红的、胖胖的、圆滚滚的小美美吗?天哪!中间还牵扯着一个海关关员监守自盗。 …… ……犯罪事实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心又像被投入了冰窟窿,冷得发抖、发僵,偏偏上面又覆盖着厚厚的冰层,窒息而无出路……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只不知她究竟是主犯,还是从犯?无论是主犯,还是从犯,罪都够重的。这是年,改革开放开始不久,一万元以上就算大案了,几万元以上的,就介于无期与死刑之间了。而她,竟然是几十万元,这当然是大案、要案、特大要案了!
审讯还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
“为什么改了名字?”
“这是我的自由。”
“和犯罪有关吗?”
“我没有犯罪。”
“正面回答,与犯罪有无直接关系?”
“我不认为我有罪。”
“……?”
“……。”
二
他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或者说,他不敢也不愿认定她。而她,却是从一进门就认出了他。这不仅仅因为他没有太大的变化,还因为:如果说从少年时期,他只是朦朦胧胧地爱慕她,离别使他更明白了自己情之所钟,但只敢压抑着自己偷偷地爱着她的话,她却是从情窦初开时,就明白无误地感知了他那份默默的情愫。女人,有的女孩子也一样,在这一点上,有着特殊的敏感和直觉。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她不爱他,从来也没爱过他。他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种类型。和她梦中的白马王子相比,他太质朴,也太淳厚:方方的脸,厚厚的唇,浓浓的双眉紧锁,从小就过分严肃与专注……
看他现在,分明已认出了她,却仍然那样一副严肃专注的神情,一丝不苟的样子!
而她,从小就更喜欢聪明伶俐的玩伴,长大了,爱的更是那种风流潇洒的男性。但是,因为他踏实可靠,也因为他那份不为人知的默默的爱,她从小就知道他能服从她,保护她,于是就时时自觉与不自觉地召唤他,支使他,撒娇撒痴地要他为她服务……
他们俩同年出生在一个劳改农场的芦苇荡中,两家比邻而居。两家都是劳改干部。她的父亲是他父亲的直接上级。然而,他服从她喜欢她,却只是因为她美丽乖巧,有着那样一双充满梦幻的大眼睛,会讲许多同龄孩子讲不出来的故事,会想出许多同龄孩子玩不出来的花样经。
从还在一块儿撒尿和泥、放屁蹦坑的孩提嬉乐时期,她就永远是他的首领:玩放羊,她准是牧人他是羊群。玩打仗,她一定是将军他是侍从。玩过家家,她准与别的男孩成亲:她当新娘,由他为她编织花环。她坐轿,他是轿夫;她坐车呢,则由他当马或是赶车……
上小学了,他替她背着书包;她忘了带铅笔盒或是课本,他会飞跑着为她回家去拿。一次,过队日,她居然忘了戴红领巾。回家去拿已经来不及了,他默默无语地解下自己的给她围在脖颈上。她拒绝了么?好像没有。这一切原是自然而然,似乎应当应分的。后来,他因为过队日而没戴红领巾受到了总辅导员的严厉批评,他脸红红地站在队列前,只字不曾辩解。她为他辩解了吗?记不得了,好像也没有……他不是对她好么?她也早就习惯了他的一切保护……
只有一件事他违抗了她,执拗地不肯服从她。那已是上了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异想天开,要他当逃犯,而她,对他进行追捕……
他不肯。她劝他,求他,命令他,他就是不肯。她气得小脸通红,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然而他执拗地不肯,不反驳她,也不做声,就那样默默地低头站着。为此,她三天不肯和他说话,更不和他玩,看出他为此而痛苦,就有意折磨他、冷落他,故意大声地,从没有过地那么大声地和所有的小伙伴说话、喧哗,和他们勾肩搭背,分糖果给他们吃……
这事儿最后怎样结束来的?今天已记忆不清了,好像他最终也没被她折服……
除此之外,同学九年,她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肯替她做的。
……在他们上学途中,有许多潺潺的小溪,每到春暖花开,残雪化尽,小溪都会涨水,常常漫溢遍地,弄得满地泥泞。每逢这时,上学的孩子们不是穿上高高的雨靴,就是干脆脱了鞋打赤脚,到了校门口,用自来水哗哗一冲,然后再穿上鞋,鱼贯入教室。
有一次,早上晴朗朗的,没想到学校门前水渠跑水,她那天正好穿着一双妈妈新做的小红鞋。她既舍不得穿着新鞋踩泥,又怕水里没化尽的冰碴儿刺脚,不敢脱鞋。正在水边磨蹭呢,他过来了,二话没说就把她背了起来。那会儿,好像也还是在三年级,两人一般高,他的力气并不大,在水中直打晃,吓得她尖声地叫。
后来,背她过河几乎成了他的专职。他的腿越来越有劲儿,他的背越来越宽厚,他们长成了少男少女,她仍然要他背她,不过,他们渐渐懂得了避人……
天哪!那已经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遥远得早已从心的屏幕上褪尽了颜色;早已被滚滚红尘中无数错综复杂的人事、感情厚厚掩埋,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然而此刻,在一见到他、一认出他时,却好像记忆重又复活,或者说,像扫尽尘埃,重又鲜丽如初了。只是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如今他们两人易位而居,她成了他的犯人。他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怜爱她、顾念她、保护她、背负她、开脱她吗?一丝希望冉冉地从她内心升起……不,怕不会了。他从小就是那样一个认死理的孩子。现在,他又坐在审判席上,头上戴着国徽。何况,她从小就不曾厚待过他。初中毕业,她进城上了重点中学。听说他高二那年就当了兵。他曾经从农场给她来过信,诉说过寂寞、思念。她回过信吗?记不得了。他当兵之后,又给她来过信,描述了边疆的辽远,也叙说了全新的生活。然而,她仍然没有回信。
她忙啊!忙着念书。重点中学是闹着玩的吗?要争分数,争名次,争当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忙着恋爱。从中学时代开始,她身边就多的是追求者。上了大学之后,几乎成了恋爱专家。
忙着享受生活。从大学毕业出来,她更像是变了个人,满脑子新观念,满嘴新名词,化妆、跳舞、泡酒吧……成了她生活的重要内容,然后是忙着赚钱……
她从不曾给过他一封回信,甚或一个信息,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曾有过这种时候,她向她不止一个男朋友提到过他,说儿时曾有过这样一个玩伴。那是为了偶尔厌倦了那疯狂享乐的日子,真正怀念起童年的纯真了呢?还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妒忌,炫耀她还有个“傻大兵”的浪漫情人?
她也已记忆不清了。
此刻她心里闪过真诚的愧疚么?还是只在默默思索如何煽起他的旧情,让他重新给她以援手呢?
她似乎一时也分辨不清了。
看他,那么严肃持重。
她真的犯了罪么?
她的罪究竟有多重?
他手中的权限大么?有多大?
他——天哪!结了婚么?
他边上那个女孩子是干什么的?只是他的助手么?她为什么用那样焦灼的、关切的眼光注视着他?
用有着丰富恋爱经验的眼光来判断,她显然对他不仅仅是助手的感情。至少,她担心他失态。
他真的失态了么?
为什么失态?
那么说,也许他还没结婚。
往事历历,旧情依然……
心儿又一次满怀了希望跳动。
审讯还在一板一眼地进行:
“改名字和你的犯罪活动有关系吗?”
“首先,我不承认我有罪,我只是——”
“回答问题,有无关系?”
“没有。改名字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改名字?”
“因为反封建。”
“能说说为什么改了这样一个名字就是反封建吗?”
“我父母给我起名萧玉凤。玉凤、玉凤,无非是盼望子女成龙成凤,当然是浓厚的封建意识啦!”她忽然眼波一闪,侧过脸来直视着他,微微一笑,又把眼波一转,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可笑妈妈还一门心思希望凤凰能落在梧桐俊树上呢。”小草儿微微一震。俊树却一动未动。她轻轻收敛了笑,继续往下说道:“而如风呢?则反映了世纪年代青年追求像风一样自由自在、轻松愉快的心态……”
三
“你认识她?”预审刚刚结束,门刚刚在犯人身后关上,小草儿就急急地问俊树说。
“是的。”俊树用手重重地揉着两边的太阳穴,两只眼睛疲倦地闭拢。
“你们过去有过……婚约?”
“瞎扯什么?我们从初中毕业就分开了。”
“那她说凤凰落在俊树上是什么意思?是仅仅跟你——套近乎?还是有心挑逗?”
“请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审了这么半天案子,还不累?”俊树却不正面回答,只慢慢地俯身在桌面上,把头深深埋进了臂弯。“不吃饭了?”半晌,小草儿问。“一会儿就去。”
“我给你打来,好吗?”
“不,”俊树说,“谢谢。”小草儿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出去了。如风没有猜错,她有极敏锐的观察力,或者说,有着过人的直觉。俊树和小草儿的关系确实有那么一点异乎寻常。
像所有男性高度集中的工作部门一样,女性本就金贵,加上小草儿出头,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刚从政法学院毕业,一分配到局里,就成了许多单身汉的追逐目标。新同事,老同学……本就围了一片,偏是左邻右舍也不经不由地增多了联系,你来我往,办公室里电话不断,好像机器加足了马力,运转得十分灵便。
乐得老局长都直开玩笑说:“咱们局这下可焕发了青春,再多给咱们分配几个女孩子来才好呢。”小草儿却浑然不觉似的,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和谁都等距离交往,活泼大方,又稳稳重重。不该说不该笑的,绝不多说多笑,不该迈步的地方更是多一步也不走,煞是有分寸得紧,这就越发引得大家刮目相看,又多了几分尊重。
俊树为人正派,既不谀上又不欺下,和同辈相处不但从不掐尖耍滑,反而处处谦让,在局里人缘挺好。见小草儿几次和他搭档办案,接触频繁,就有那向着他的人给他分析形势,出谋划策,说是小草儿对他有意思,让他加油儿使劲儿,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千万别坐失良机呀……
每当这时,俊树总是那么憨厚地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常常弄得对方替他干着急,不知怎么帮他使劲儿。他是对小草儿不好么?当然不是。人前人后他从来对她都是赞赏备至的。那么,他是把握不大,还不敢开口么?不,似乎不像,看他那不紧不慢不愠不火的劲头儿,倒好像是早就胸有成竹了。
那么,小草儿对俊树到底有没有意思呢?已婚的大姐阿姨们都认为八九不离十,其中有人还真悄悄问过,小草儿也是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那么羞涩地一笑,说:“哪儿呀!看您真是的!”他们俩既没有吐口,那么局里局外的小伙子自是不甘心退出战局。
要说她和俊树真是一般同事关系,没什么特殊意思么?却又分明比别人多那么几分了解和信任,工作起来从不需要成本大套地交代、嘱咐、讨论,而是一个眼色,一个细微的表情就两心相通,配合默契。生活中呢,小草儿更是对俊树处处关照:打个饭呀,冲个茶呀,听报告看节目帮他占个座儿呀……早已不在话下,难得的是在工作忙乱,生活没规律时,从心里往外那份儿关切,那丝牵挂……
也许,他们之间需要的只是时间,或者一个契机,一根导火线。
也许,他们之间原本就只是友谊,终此一生,也会互相尊重,彼此扶持,却始终不搭界,就像图纸上两道相距极近的平行线,无尽地伸展,却永远不会交叉。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