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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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道是无情(2)

反正,关上门后,小草儿立即到食堂里打了两份饭。自己吃不下,也没给俊树送去,端着饭盒在老局长门口转悠了半天,却又没有敲门。是呀,进去怎么说呢?老局长目光如炬,心眼儿又多,说深了说浅了都不是,何况自己原不知深浅……还是留着让他自己说吧。他会说么?也许不会。会又怎么样?不会,又怎样?自己一直是信任他的。这次,是不信任了么?不,当然不是。只不过是这次他显然遇上了难题,而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份友好的担忧而已。当然,一份友情,一份担忧,如此而已。而已?而已。于是,小草儿就这样带着她的两盒饭,一份忧虑,一份“而已”,回到她的宿舍去了。仍然没心思吃饭,就这样坐在桌前,两手托着下巴,愣愣地凭窗远眺。窗外风和日丽。心里却丝丝缕缕,乌云翻滚。饭么,就此慢慢凉了……小草儿不知道,就在她心里越来越乱的时候,俊树却快刀斩乱麻地做出了决断。他缓缓抬起头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力拔千钧似的把自己从座位上拔起来,然后,他整一整警服,重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局长室门前。“笃,笃,笃,”不紧不慢训练有素地叩门。“进来!”老局长在屋内响亮地回答。推开门,见是他,老局长微微一笑:“怎么,这块骨头不好啃?”

“我来向您报告!”他顿了一顿说,“请求重派一个预审员。”

“坐下。”老局长心里分明疑惑,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这在你,可是头一次。”

“我不是害怕困难,我只是——理应回避。”

“为什么?”老局长这次可真的吃惊了,因为这个案子不小,他是经过细致研究的。俊树的历史、家庭、社会关系……像对他所有的下级一样,老局长也是了如指掌的。这个女人,与他毫无瓜葛呀!当然,十年浩劫,社会动荡不安,风波迭起,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这些年呢,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于是缓缓说道:

“你和这个女人……有过关系?”

“不,不是。我们小时候同过学。”

“小学?中学?”

“从小学直到初中。”

“以后还有过联系吗?”

“没有。”

“任何联系都没有?”

“没有。”

“呵!”老局长面不改色,心却稳稳地又放回了胸腔里。这个青年是他一向看重的,也是他喜爱的,“如果连这种关系也要回避,那我们就无法工作了。”老局长说得轻松,可俊树心里很沉重。他们只是一般同学关系吗?从她来说,是的。可他呢,说也奇怪,从不懂事起他就爱和她一块儿玩,从刚有记忆开始,就心里眼里全是她。

这原是不奇怪的,他的父母,以及周围一帮孩子的父母都是普通劳改干部。那样普通,像泥土一样质朴的普通人,不是从部队集体转业来的战士,就是从远近工厂抽调出来的工人、基层干部。老公安是有,但也多是“土八路”,那会儿还没有公安大学呢。而她的父母,却是为支援首都建设专门从上海调来的大学生,工程师。建设起农场,他们就留下了。那时的青年追求的就是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以苦为荣,以苦为乐嘛!

也许是南方人本就灵秀,也许是她母亲从没忘怀过她生长的繁华都市,一样的土坯砖房,一样的纸糊窗户,偏是他们家就与众不同的整洁,整洁而雅致。他们家没男孩子,她和她妹妹两个小姑娘就好像是丛丛野草中的两朵小花,手脸永远是白净净的,衣服永远是平平整整的,不但小裙子上绣花,上衣、裤子甚至小鞋上都镶嵌着花儿朵儿或小动物彩色图案。

“呀,真漂亮!”

“啧啧,看这俩小人儿,俏的!”

“衣服鞋帽都是上海寄来的?是她姥姥寄的?多少钱一件?贵吗?能给俺家小丫儿也捎件不……”阿姨、婶婶们常常就这样一边惊呼着、赞叹着,上下打量着,一边拉着她们的手,把她们转过来转过去地细细观赏。她妹妹那会儿还小着呢,小胖冬瓜似的乱滚,她呢,也才小小个人儿,可就那么会撒娇使样,微微昂着头,又微微侧着脸儿,小脸儿红扑扑的,两眼亮闪闪的,却任人不看,任话不说,小嘴儿抿得紧紧的,就那么转过来又转过去,转过去又转过来,两条扎着大花结子的黄毛小辫儿在肩上甩来甩去,活像两只上下翻飞的斑斓的蝴蝶。

大人孩子都围着她拍着手儿笑。

他呢?就藏身在自家门后,悄悄地从门缝,从窗户缝里默默地张望。望着望着忽然就会跑开,从水缸里舀起一盆清凉凉的水,把自己黑糊糊的手脚放进去,洗出一盆黑糊糊的泥汤……

她比他们都识字早,从那红红的小嘴儿里,会讲出有头有尾、枝叶繁茂的故事:海的女儿,牧鹅少年,乌拉尔矿山有个铜山娘娘,森林里七个小矮人又怎么救了白雪公主……她家里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少儿读物,后来又变成了摄人魂魄的文学作品:黄继光、董存瑞、普通一兵、第四高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杰克伦敦、高尔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

他没头没脑地沉浸在人类优秀文化的海洋里,错误地(是错误的么?)把一切都当成了她个人神奇的天赋,她成了一切美好事物在他眼里心里的化身……

这些,他一时能对老局长说得清楚么?可他又不能不说,于是他涨红了脸,像报告军情一样简洁地说:

“可我,我……好像……从小就喜欢她。”

“麻烦了。”老局长想,却若无其事地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现在呢?”现在?老局长在烟雾中眯细了两眼,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好像并没往深里看他,可老局长那两眼何等锐利,唯其因为眯细了,就更尖更锐,轻轻一瞥就如闪电一般,照彻了他的五脏六腑;又像探照灯、像激光、像X射线……让他觉得所过之处,纤毫毕显……

毕显什么呢?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什么?从初中毕业她到京城舅舅家念书,他们就再没见过,她连一封信,像普通同学一样的一封信都不曾给过他。

可他呢?

他小小年纪就当了兵。那会儿都这样,“读书无用论”嘛!也许因为军营中接触女孩子机会太少,也许因为远戍边疆的生活太单调,在艰苦的行军途中,他用回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欢乐来忘却肩上的重负和打满血泡的双脚。在漆黑深夜又绝无敌情的寂寞哨位上,他常常想起她曾给小朋友们念过的诗篇、讲过的故事。面对茫茫的戈壁,他会猛然想起故乡清亮亮的小河,他曾怎样一次次背她过河,揣想不知她可还记得?在因偶然的过失受到队前点名或不点名批评时,小时在少先队升旗仪式上代她受过的情景就油然从眼前闪过,色泽鲜丽如初。书报来了,他在默默追踪京华信息时,也会把她置于其中,苦思冥想;看电影时,又会突发奇想,以为可以在演员名单或人物形象中见到她而一下游离出剧情进展……

太寂寞了,童年太短暂了,以致没更多可回忆的往事吧?每当这时,他都会为自己解释、开脱,这样想道。

可复员了,回北京了,在首都日新月异的急剧变化、五光十色的多彩生活中,他怎么还是时常没能跳出与她有关的思绪呢?一次,陪好朋友去给未婚妻买礼物。朋友没有经验,他也没有经验,他就自然而然地揣摩着她的爱好、她的审美情趣为朋友决策。一次路过西单,看见时装模特儿表演的海报,他忽然回头就买了一张票,因为忽然以为她也许会在时装表演的行列中,在那如虹似霓彩色缤纷的灯光照耀下,她会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使样地昂着头,微微侧着脸,容光焕发地重新向他走来……

歌星走红时,他想,也许她会当歌星呢?她从小就有着那样一种磁性的略带沙哑的嗓音。

出国大潮中,他想,她也已出国了吧?走了,早走了,是啊!以她舅舅家的家庭背景,她那争强好胜的性子……她怎么会不走呢?

于是,他梦里常常出现大海、蓝天、白帆、万吨巨轮和旋转的舞台……因为他认定她是应该过上这种辉煌璀璨的生活的。

他寻找过她,没有找到。恍惚听说她早就上了大学,好像又念上了研究生。他为她高兴,但心里悲凉。他不再找她,默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他仍不时情不自禁地幻想着终有一次相遇,也许那次相遇是生分的、落寞的甚至不愉快的,但多少总会带着些故人的亲切和童年的温馨吧?于是,也就可以从此结束那些无由的梦,了结掉那些莫名所以的牵挂……

然后,就来了小草儿……小草儿出现之后,他还想念她吗?坦白地说,是的。好像没有以往那样经常了,但似乎仍然有着羁绊……

现在,他们果然重逢了。重逢在这样一个做梦也从未梦到过的场景。但是,心为什么还会慌,意为什么还会乱?难道仅仅是因为太意外,难道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仍然难以了却……

面对着局长殷殷的目光,他一时实在无法理清思绪。他知道老局长喜欢他,看重他,他也很想开诚布公原原本本地向他叙述,可他毕竟是上级,不是父亲。他忽然这样渴念起他那虽已退休但又被返聘回去,仍然在劳改战线服役的父亲。如果父亲在……唉!就是父亲在,怕他也不会对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地,一团没头儿的麻似的。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腰身,说:

“现在,当然——不过,我想……我还是回避的好。”

“你从小就喜欢她,大概,也一直害怕着她,一直斗不过她。是不?”老局长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善解人意地说:“可从初中毕业到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你们都变了,而且变化很大。这些年,你在部队受到严格的锻炼,从事公安政法工作之后,也是历经生死考验,还立过功,受过奖……那么,你现在还怕她什么呢?”

“我是怕……我自己。”

“感情还没有平伏?”老局长看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难怪!他和小草儿,明明很般配的一对儿,人人都认为……人啊人!真是天下最复杂的莫过于人了。他飞快地思忖了一下,答应他的请求,把他调离么?不,当然不能。工作需要,对他的成长也不利。于是他立即决断道:“还是不要换人。首先,我信任你会正确处理。越过感情的难关,你会越发成熟与坚强起来。无论组织调离还是自请回避,总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虽然我可以为你想出调离的表面理由。其次呢,这个案件属高智能犯罪,对办案人的知识水准要求也就高些。再说,案犯人很聪明,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很好,又没有前科,能挽救过来,还是要尽量挽救……当然,能做下这样的大案,要转变她的观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是块难啃的骨头,但改造罪犯,造就人才是我们劳改的总方针。惩办不是目的,能不杀的总还是以不杀为好……你说呢?”

“是!”他还有什么说的?他是军人。军人讲: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自觉的战士呢,则应该一切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准则,克服万难去争取胜利。何况局长特别点出大案要案、杀与不杀。何况局长在换人与否的周密考虑上充分体现出对他的爱护与期望。他立正,敬礼,向后转,退出。他带着领受重任的肃穆,迈着军人的步伐,穿过走廊,走回宿舍。取下帽子,挂在墙上。他嗒然落座在桌前,突然觉得浑身酸痛,他默默地躺到了床上。局长为什么要特别点出杀与不杀?其实局长不点,他就不知道吗?在刚一接到卷宗,在研究过案情之后,他不早就确认这是个大案,是介于杀与不杀之间的大案要案了么?杀与不杀?取决于案情、主客观条件……很重要的还有态度。而她,态度那么不好。居然连犯罪都不承认。是有意抗拒?还是真的无知、无意……该死,这样大的案,是团伙作案,多次重复犯罪,她又是个有知识的人。

怎么还会是无意……我这不是有意在开脱她么?如果是别人我会往“无知、无意”上想么?该死!难道说我还真是想为她开脱么?我是军人,军人!军人!!可局长说:“能挽救还是要挽救……”她,究竟——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上来的呢……究竟是主犯,从犯?……还有挽救的可能么……

俊树翻身坐起,坐到桌子边上,重新细读案情……

天,渐渐黑下来了。

“哐啷,哐啷……”一阵瘆人的金属碰撞声在黑夜里骤然响起,如风激灵一下从梦中惊醒。

“杨,杨!什么响,什么响呀?”她娇声呼唤,伸出手去想够他的脖子。手被什么硬物冷冷地碰了回来,触到的是不洁而潮湿的墙壁。

没有杨,没有她熟悉的一切。这不是她那舒适华丽的小窝,这是公安局的看守所。

头发一根根慢慢竖了起来,如风想起刚进来时老犯们告诉她的,这是旁边死牢里的镣铐声。

死牢?当今世界上不是已经废除了死刑吗?什么罪至于处死呢?杀人吗?纵火吗?投毒吗?还是反革命颠覆罪呢?

如风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火烧火燎一样地焦躁。这一切究竟与她有什么相干,究竟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些人类渣滓中间?她怎么了?她不就是凭自己的智慧找到了挣钱的窍门吗?不是整个社会都在向钱看,大报小报口口声声叫着“高消费”、“能挣会花”、“富了光荣”吗?

杨,也许是有罪的。因为他是海关关员。

可她,徐如风,轻柔得像云,自由得像风一样的人儿,既不是国家干部,又不是公职人员,虽说是读了大学,分配了工作,可她不是早就泡病号到干脆辞职,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了吗?她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卖淫……是的,她和杨是未婚同居,可这不是当今时髦的事儿,是潮流吗?碍着谁了,管得着吗?

说是这么说,想也可以这么想。

心里当然也明白:自己确是犯了事儿,和杨合伙弄了钱。可这会儿真正暴富起来的有几个不走歪门邪道?自己这事儿究竟有多大?有没有法律正式条文?有没有政策空子可钻……

真可惜早没学点法律条文。

真想抽一支烟啊!

刚翻身坐起来,还没摸鞋下地呢,左边的老犯就低声喝道:“干什么,找死啊!半夜三更地,还不老实待着!”如风忍着气,重又躺了回去。要照从前,如风才不会受这个龌龊气呢,凭什么听她呵斥?她是个什么东西!听说是因为教唆和引诱卖淫进来的,是否还有拐卖人口的罪,正在追查……可现在,自己也丧失了自由。“关你什么事?”她仍然忍不住嘟囔道。“怎么不关?统共这么八九平方米的地界儿,硬挤着十个大活人!”右边那个窝赃的贼婆也斥责她说,“一个人咳嗽还满屋乱颤呢,还经得起你半夜三更这么呼扇?”

“想情人儿了呗!听那个哼哼唧唧的浪劲儿!”一个妓女轻佻地说,“想着了吗?想着什么了?”满屋子人轰的一声笑了。“给我闭嘴!”如风忍不住叫了起来。“喊什么,你,还怪美的呢。”不知从哪儿伸过一只手,狠狠地掐了她一下,“都是一样的犯人!”

“摆什么臭架子,还当你是大学生哪!”又一个因团伙斗殴的女流氓拉长了腔调嘲讽道,“只怕姐儿们全出去了,你这王八蛋傻 ×还在大狱里蹲着呢!”

“贱样儿,别吃了枪子儿就是好的。” “……” “……”眼泪一下子溢满了眼眶,这么说,她的案子她们全知道?长这么大,如风从没受过这样的抢白,而且这又是一帮子什么人哪!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来都是让人捧着哄着、只有她讥讽别人抢白别人的分儿,哪曾想今天竟落到这个地步。如风心里憋屈,嘴唇可劲儿哆嗦,一时竟说不出话,也想不出词儿。

那帮主儿于是更加得意忘形地喧嚣起来,偏还有这么三两个起哄架秧子的争着起夜上马桶,一时佯怒的真恼的、荤的素的、淫荡的粗野的各种脏话随着粪便的臭气在全屋弥漫开来。

幸亏警卫人员听到了动静,过来“当、当”一敲铁门,喧闹像被一阵风刮走了,室内顿时肃静得像没人儿似的,只有臭气依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