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女作家一向镇静的脸忽然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你傻了!”小艾摇摇头:“我没有别的办法。”望着女作家惊慌中又带着深深怜悯的眼色,小艾不觉又落下泪来。“我知道,杀了人要偿命。可我情愿,反正我活着也没用;他活着,就还会作恶。”
“那么,你是为了不想让他再害人?”小艾点点头,踌躇了一下,不觉又低下了头说:“也还为了恨他。”女作家点点头,说:“你——根本见不着他,怎么杀他呢?”小艾冷笑着说:“这很简单,我只要通知他来办离婚手续,他准来。”
“这么说,都考虑好了?”
“都考虑好了。”女作家忽然深深望进小艾的眼睛,说:“那么,为什么告诉我?不怕我去告发?”
“您不是那种人。”
“我是不会。”女作家点点头说。“因为您同情我,何况这是为了不让别人再受害。”
“可你想过没有?我知情不报,也是有罪的。”
“不,”小艾惊慌了,“您不会的吧,何况不会再有人知道……”
“即使没人知道,错误的事也不该让它发生。但是,我不会去告发,因为你不会真的去做。”
“谁说的?”小艾不禁叫了起来。“如果你铁了心去做, ”女作家拉过小艾一只手说,“你就不会对我说了。 “
“我信您,甚至比对妈妈还信。比……对我自己还信……”女作家摇摇头说:“谋杀是绝对隐秘的事。可你为什么要说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说——”小艾思索了半晌,嗒然地说。“除非是要我帮凶。”
“不!”小艾大叫起来。“绝对不是!”女作家点点头: “当然不是。所以你要对我说,是因为你虽然想了千千万万种杀他的方法,可潜意识里仍然在犹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你怀疑,又战胜不了自己的感情。于是你找到我,把我当做你的理智,你的良知……”
“啊!真是的呢。”小艾愣了半晌,“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都没想清楚。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怎么杀、怎么杀、怎么杀——”
“你为什么没想到去告他?”女作家忽然话锋一转说。小艾凄惨地一笑:“谁说没想到?”
“那么,是觉得法律无法制裁他?”女作家毫不留情地说。“因为他虽然十分——卑劣,可他没有触犯刑律。他处心积虑地不去触及……”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的生活道路十分坎坷。”女作家的面容十分严峻:“我从小无父无母。爱人牺牲在前线。他是和我一起从小投奔革命,一起在革命队伍里长大。淮海战役时,他负了重伤,就在我的腿上断的气。我的感情很难转移。很晚才结婚。往事无法忘记。好容易慢慢爱起我的丈夫来……他又惨死在这次‘文革’中……”
“啊!”小艾痛切地叫起来,“这可真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涉世还太浅。”女作家温和地笑了一下,拍拍小艾的手,“经的风雨多了,人就不那么脆弱了。正因为每一步路都要自己去走,头脑就自然复杂了,清晰了……”
“可我,我的脑袋怎么就像个猪脑袋,一盆糨糊……”小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轻轻地自责。“我看不见得,杀人的计划、步骤一套一套的嘛!”女作家又那么一笑,又是那种最令小艾折服的笑。就像阳光一样,那么温暖又那么璀璨。小艾不好意思地扑进她的怀里:“我……我真糊涂啊!”
“是糊涂。杀人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没有你自杀、杀人,世界上的事已经够麻烦的了。何况,生活里的坏人坏事,又不足以法制裁的还少吗?都这样杀来杀去,社会还能安定吗?”女作家板起了脸,十分严肃地批评起小艾来。“那就白白放过他们吗?让他们自由自在的继续去害人吗?”
“怎么是自由自在的呢?他费尽心机,处心积虑地,也只能骗了你,和像你一样缺乏抵抗力的人。或者说,你本身就是个健康的带菌者。你爸爸怎么就不上他的当呢?你妈妈不是也很快就清醒了么?只有你——”看着小艾惨白的脸,女作家话锋一转,“你现在,不也看透了他吗?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个教授的女儿已经把受骗上当的揭发材料交到了他的单位。那位倒奶奶正在为催他和你离婚吵得天翻地覆呢。”
“那我就偏不和他离。”小艾不假思索地说,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声她是从哪儿得来的信息。
“又办蠢事。”女作家喟叹说,“你还打算在他身上浪费多少生命,多少时间呢?”
“那就白白放过他?让他还人五人六的去招摇撞骗吗?”小艾狠狠地说,“哦,对了,我,我也要揭露他!”
“哎,总算有点进步,这么半天,终于说了一句明白话。 ”女作家又笑了。
“哦,您,还是您帮我揭露他吧。我文化太浅……”
“这段人生的体验不浅了。”
“您是作家,您有责任……”
“是的,我有责任。”女作家说,“我不推托。可你呢?你就没有责任吗?刚刚丢掉一座靠山,又得另找一座吗?为什么不能自己站立起来呢?”
“我?我这么没用的一个人……”
“我不这样看,你感情很纯,人也聪明,关键在于,你素质很好。你要知道,我们要使社会健康,首先就要提高人的素质。就像要让空气新鲜,消毒灭菌,就要提高空气中的氧分子一样。是的,你文化不高,可文化是可以学的呀。你说你只上过初中,可你知道吗?我连学也没上过,十一岁参了军,就靠行军打仗间隙里,大同志几个字几个字地教……”小艾以后的岁月还长,她也许可以记不清这次谈话的前后顺序,来言去语,可女作家那诚挚亲切的神态,那深刻清晰的分析,那简洁有力的话语,字字句句,甚至眼神的变化,手把手的温暖,都刀砍斧凿似的镌刻在心头,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了。
真好像她重进了一次高压氧舱,不过是精神的高压氧舱。许许多多糊涂的认识,错误的思想,都受到了真理的洗涤。一些模模糊糊的美好印象,朦朦胧胧的追求,又画龙点睛般的得到了升华。
如果说高压氧舱的治疗挽救了她的肉体,那么,高压氧舱里那些可敬可爱的亲人,连同这次长谈拯救了她的灵魂。或者说,高压纯氧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而这些氧分子一样的人和话语,涤尽污染,重新塑造了她的心灵。
小艾不知怎么回到的病房。已收拾好一切什物,等她出院的妈妈却误解了她神采焕发的缘故。
“怎么,看见他了?”
“他,什么他?”
“他来了。”妈妈不情不愿地说,“正在医生办公室了解你的病情,说要接你回家,好好调理。”
“哦?!”小艾明白过来之后,愠怒地说,“妈妈,我以为您和爸爸会允许我回家呢。”
“那还用说,”妈妈看着女儿的眼色,“可你……就不再回那个家了?”
“那……是个家么?”
“可怎么着,怎么着也得有个了结吧?”
“已经了结了。了结得清清楚楚了。妈妈别再说了,再说,我还以为您和爸爸真不要我了呢!”妈妈看着小艾亢奋的神色,不敢再说什么了,拉着女儿的手往外走。可巧不巧,刚走到病房门外,穿过回廊,就看见守候在走廊出口的他。
他仍然那样潇洒英俊,穿一件乳白色夹克衫,青年蓝运动裤,跨倚在那辆天青色的摩托上。摩托车把上挂满了各色吃食、营养品。
看见小艾娘俩,他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手里抱着毛毯和他的风衣(因为小艾从没有过风衣)老远就伸出双手,张罗着要往小艾身上披,一边嘴里急煎煎地嚷道:“艾艾!艾艾,原谅我!我刚听说,真的刚听说,一直关在实验室里……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妈妈,我再千不好万不好,您也不该不告诉我一声啊!”小艾陡地立定了。这五天来,她设想过千千万万个和他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眼前这一个。在狂涛大潮般的思绪中,小艾准备过千千万万句驳斥他谎言的话语,然而现在,一句都用不上了。因为他远比小艾设想的还要卑鄙,还要厚颜无耻。
他怎么没有去当演员,他作假的自信,装扮自己的本领,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让许多导演惊异,让许多演员自愧不如哩。
那辆天青色的摩托似乎又在她眼前腾空升起,只是背景已不是那凄惨、阴森的黑夜,而是阳光灿烂的晴空。在一丝丝阳光的照耀下,无数灰尘纤尘毕现,在索索抖动。小艾冷静地想:“呀,这里边有多少能致人死命的病毒和细菌啊!”小艾不禁眯缝起双眼细细地观察起阳光照耀下的灰尘,眼前这个人就那样模模糊糊地融进灰尘里,成了一个陌生又奇怪的黑影。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怨恨似乎也全都模模糊糊地消失,留下的只是无言的轻蔑。
小艾静静地转过身,重又向高压氧舱走去,他又紧追几步,兀自叫道:“艾艾,艾艾!艾艾哎……”小艾再没回头,留在背后的是那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摩托,和一个伸长双臂,捧着毛毯、风衣的人形……
妈妈奇怪艾艾的镇静,但来不及询问,甚至来不及叹息,就紧紧地尾随着走去。
现在已是第二舱的病号了。
和小艾同过舱的老病号早已回家的回家,回病房的回病房了。小艾这次不是为他们来的,以后她会一个个地去看望他们的。现在她来,是来向医生,护士们,那些给了她无微不至的治疗,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医生护士们道谢的。刚才她光顾着拦截女作家,没顾上和他们说话。
可现在,医生护士们却顾不上和她说话了,他们忙着照顾这舱新病号,教他们如何戴氧气面罩,如何吸氧,如何注意防止加压与减压时的不适,一个个地送他们进舱……
小艾恋恋不舍地看着,情不自禁地也上前去帮着张罗和照料。
忽然,就诊室双门大开,急诊室的医生、护士们手托输液瓶,夹着血压计、吸痰器,簇拥着,推着一辆平车又快步跑来。车上仰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妇女,殷红的血迹像花朵般的叠印在雪白的被单上。
小艾的脸刷地白了。
又是一个自杀者。
不过,是跳楼自杀的。原因么?也是悲惨的婚姻。小夫妻俩双双考上了研究生,为了时下最盛行的“二保一”,女方自觉自愿地放弃了名额,去当临时工,供养他。好容易盼到毕业,早已移情别恋的男人正式提出离婚。临时工于是把生命也当成了临时的,从四楼顶上一个燕式平衡跳了下来。幸亏下边有一棵树缓冲了一下。
小艾的心狂跳起来,好像看见了五天前的自己。
她一下推开了过来搀扶她的妈妈,用手去抢护士手里的输液瓶、血浆瓶……哀求地说:“我来陪她进舱,好么?你们——那么忙。”护士笑着谢绝了,匆匆忙忙进了舱。
舱门紧闭,加压已经开始。
可小艾就是留在舱门口不肯离开。她有那样多的话要对这个女子说。她深信只有她的话才能真正救她,因为从第一个瞬间她就那样深地理解了她。而她的体验、她的思绪、她的认识、她的经历,都将对她有帮助。在某种意义上,其作用甚至超过医生和护士。
医生和护士也许可以救她的命;而小艾,可以救她的心。
于是,小艾说什么也不肯离去。她那样固执地守在舱门口,满含着热泪,满含着希望。
五天来,不,甚至五年来,十年来,她都不曾这样自信过。因为她不但已不再和生活中的细菌混在一起,不再当什么健康的带菌者。而且也要成为空气中的氧分子了!
她会成为氧分子么?会的,会的,一定会的。她是这样倾慕着高压氧舱里的纯氧,这样强烈地要投入高压输送的氧分子队伍中去,于是,任什么也说不动她,赶不走她了。
她静静地坐在高压氧舱门口。五天来,第一次,脸上含着微笑,神态那样从容,静静地坐在舱门口。
守候着,守候着。
年隆冬初稿于海军总院年暮春修订于急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