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马:种玉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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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古马印象

邵振国

想谈谈古马的诗,我是诗的门外汉。却以为诗不见作者则不是好诗。具体点说,窃以为诗不见主体性意识即不是好诗。

其二以为,诗不该是华丽辞藻堆砌朦胧,诗有如音乐,用很简约质朴的旋律,即可呈现深沉厚实的美感,阿炳的《良宵》《二泉音乐》都莫不如是。南斯拉夫民歌《深深的海洋》,记得旋律那么单纯: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每每聆听,都觉得那海洋深得无底。

其三以为它有古典味,不因为别的,因为诗在古典时代是顶峰。我记得著名诗人老乡,我的挚友,写有一首诗题目是叫《语言响马》,响马者乃土匪盗贼的别称,很剽焊、很西部,也很简约,请听:“三月三百里一里/一丛桃花五里/一座柳庄/猛回首过了盛唐洛阳//八月八百里八百里刀光一闪/八百里马蹄一亮/八辈子的酸甜苦辣/刷刷滚落地上”。

我不谈它内容的丰厚浑实,只感觉它的古典味浓哉郁哉,让我记得起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窃以为这种味,是血脉,从唐宋流来,对于是诗人者,或说堪称诗人者,你想砍断他的那根血管是不可能的。那浓郁的味中,既有戎马倥偬的剽杆,又见“五十弦”的婉约,那酸甜苦辣“刷刷滚落地上”,与辛词末尾句“可怜白发生”有着血骨的相似和意蕴,我谓之为古典味。

我觉得读古马给我的感觉主要是上述三点,拙文先谈其一。

美术家好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则说无论诗画(当然是上乘之作)都该先有作者,有作者极强烈的生命颜色,有品格和胸臆。当然这不是一般的有,而是天赋秉性地有,能够打动人震撼人地有,陆游说:“墨成池,淋漓豁胸臆。”我说的即是这样的见诸作者。就像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无不见其人,我读《离骚》必见一个鲜活的傲骨的屈子。

古马的组诗《巴丹吉林:酒杯和银子的烛台》是其诗中的上乘,或许写于诗人母亲逝世后,有些哀伤悲茫,但正因此他才把他的情感胸臆寄予那样辽阔的背景。巴丹吉林是横贯几乎整个西部的大沙漠,东西两端尚壤接库穆塔格和腾格里大漠,就在这空茫中时而幻现一个少年,时而成为中年,时而似垂暮将老,寻觅他大悲大恸中的出路。让一条蜥蜴为之引导,因为“那条路不买梦”,笔者就喜欢这个“蜥蜴引导”,这条在这空茫的无生命的世界上的生命,显得那么可爱,可倚傍,它就像贝雅特里齐引导着但丁。诗人这样吟道:“落日/仿佛一滴老泪/渗进苍茫//蜥蜴引导/有条路/远离诺尔图…那条路/寒星/也不照耀”。

我们在这简约的句子中却咀嚼想象到古马那种纯精神的境界和无归宿的寻觅,仿佛只有那条可爱可目睹的蜥蜴,“来自没有空气的地方/蜥蜴那么敏捷,扬扬尾巴/仿佛举着亡母给我的书信……我是它扬起的后尘/尘土回到尘土”。让笔者思味到诗人是那样纯洁认真地对待人生之路,尽管是一缕尘埃,让他走下去吧!不要熄灭这路上的幻梦,不要觉得周边生命罕至,他毕竟曾是一个有过这样意志的少年,向上,向上,纯净向往地奔攀。不用诗人多余呻吟,笔者能够会意那“巴丹湖”的纯净:

水拍动天鹅的翅膀时

我像个翻过了黑夜的少年

被你用调皮的小镜子晃着眼睛……天鹅

用蓝色的翅膀把我抬高到

你的位置

所以笔者感到,这里的空茫并不是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那种“人生到处知何似”,也不是马致远的《天净沙》“断肠人在天涯”,而是有着一个蓬勃少年的耿耿梦想的。他更多地相似于但丁精神之旅的地狱天堂。

其二我们来谈简约,线条干净明畅。其实从笔者上述所引诗句读者就已经看到这点,本无需多赘,但是既简约又有蕴量,却属不易而值一提。这让我记起唐代大诗人韦庄,韦庄讲过一个故事亦寥寥数笔,说一个少妇或闺秀,站在她的楼栏前远眺,眺望即从朝至夕,像望见她的人生之路,晚上她睡下来月光是那样照着她的床榻。这就是韦庄的《清平乐》:“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老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名家名作无需我品评,但它的简约而有蕴量却是令我无比震撼的。我们看古马的《春天》,它很像巴丹湖畔的那一少年:“一棵苹果树/我想跑过去跟它站在一起/脱掉厚重的冬装/只穿一件白衬衣跟它站在一起//苹果花和衬衣的白/一只白蝶的两只翅膀/寻找共同的道路”。这首诗的简约明了有韦庄《清平乐》的味,且这么干净利落地让我们看到那一少年,纯洁无瑕,向往真挚,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那一少妇,在她的人生路段上远望关山路径,曲折迤逦。而这一少年,他望着那棵苹果树,他多么想与它一起结蕾放花呀!那少年心中也有苦楚,有恐惧的梦:“我相信你也看见了我/隔着一条铁路/一列装运灯火的列车从我们中间呼晡而过……明月照临/我内心的黑暗依旧/仿佛积雪难以渗透的煤炭/保持着岩石清醒与痛苦的棱角”。

我的诗学观是简约为美,质朴为上。至于蕴量,能蕴含多少就蕴含多少,不必强求。我看上述诗句,也足以勾勒出那一少年心灵成长的轨迹。

其三就是谈古典味了。这一优长在古马诗中不胜枚举,可谓比比皆是。他很有点豪放派诗人的味,有时很大气,有些像诗人老乡所说:“舞长空/几道闪电/即成草书”。古马擅长写西部,写河西走廊,写古地理概念的西域,就如他的《西凉谣辞》所吟:“落雪落雪/求偶于野/雄鸽转圈/冷风如割……穿他北凉鞋/犁我南山雪”。这种诗句不必我多谈,既知它承继于《诗经》。诗人古马就出生在北凉大都姑臧——也就是今天武威市。我想他的这种禀赋是血液里带的,东晋、南北朝时,凉州广大地域居住的不光是当地土著,不光是五胡、匈奴鲜卑等,也有汉人,并且是南朝江南大户,为避战乱而逃迁凉州,人口之多日月相继。北朝民歌就有这样的句子:“越女吹箫坐/胡儿驭马鸣”。越女即指吴越女子。而在古马眼里更是这样看,他的《春秋》有这样的句子:“大雁如针/缝合南北……壮女无腰/就爱弄刀”。

我们仅从这几句诗即可管窥蠡测,我想能观天、能看海。一个诗人的血气,是他的民族性体现,更是他的个性体现,在他“淋漓豁胸臆”之际也不会乱写,胡乱去书写国外的月亮,去写江南的小桥,不会的,他的书写自有它内在的规定性——我可否叫它宿命:一个诗人的宿命是伟大的,我们都知道维克多·雨果的十四行诗也写得很棒,他的惊世之作《巴黎圣母院》仅仅出于雨果看见圣母院墙壁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用刀刻上去的一个词,即“宿命”,从而创造出那样一幅幻象!我们至今听到那钟声,既传导着中世纪的教义也传导着人性发展历程的声音。

原载《诗选刊》2008年第10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