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景电之父:李培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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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胆气冲天神鬼怯

新中国成立以来,毛主席号召“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阳间的“牛鬼蛇神”被打倒了,阴间的“牛鬼蛇神”也被打了个半倒,“君令大死神令”,毛主席,亘古未有的一代伟人,“敢教日月换新天”,小小毛鬼神,怎敢出来横行人间,怎敢阻挡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

二泵站开挖建设中,年轻的小伙子、大姑娘们,在泵坑、渠道、窑洞里,不时挖出死人的头盖骨、肋骨、大腿骨,或一个整体的骷髅,在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岁月,人们无所顾忌,用铁锨铲起,扔到一边了事。有些年轻小伙子还自恃胆大,有意卖弄一番,把头盖骨当足球,踢来踢去。更有那么几个愣头青,还故意恶作剧,悄悄拿上一个头盖骨,冷不丁扣在姑娘们头上,吓得姑娘们喊爹叫娘,丢魂失魄似的乱窜。而人们也似乎找到了乐趣,哄然大笑,给艰苦的劳动生活注入了调味剂,缓解了疲劳。也有胆大的大姑娘,把扣在头上的头盖骨拿下来,系上鞋带,戴在头上,当安全帽使,瞅着胆小的小伙子不注意,悄悄扣在他头上,这下,轮到小伙子喊爹叫娘、丢魂失魄了,引起更大的哄笑声。特别是姑娘们清脆的哄笑声,久久回荡在山谷里,一天的疲劳一扫而光。嬉闹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是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会战”场面。被吓着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很快投入到“会战”中,“热烈”压倒了一切。

晚上,凄厉的寒风掠过山顶,回旋在山谷,似婴儿的哭泣,又像老妪的低诉,或如又咳又笑的老人。偶有起夜的大姑娘小伙子,听到这种声音,无不毛骨悚然,如果恰巧碰到一个旋风,就会头皮发麻,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回想起白天的头盖骨、骷髅,吓得尿没尿完,就跑回窝铺了。

有个苟兰花,细挑身材,长辫子,挖土时一双辫子甩在身后,直打到腿弯里,一晃一晃,很吸引小伙子的目光。她不爱跟别人开玩笑,别人轻易也不敢跟她开玩笑。但是,有一样,苟兰花爱唱歌,特别爱唱《我的祖国》。每当休息的空间,人们就撺掇:“苟兰花,来一首《我的祖国》。”苟兰花也不太推辞,缓缓站起身来,找一个适合的位置站下,双手掠过身后的长辫子,上下握着放在胸前,身子左摆右摆,辫子左飘右飘,清脆的声音随着长辫子飘起来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整个山谷里就充满了“风吹稻花香两岸”。一曲完了,掌声雷动,比恶作剧带来的欢快不知大多少倍,是彻底解除疲劳的天音。久而久之,人们也就给她送了个绰号,叫“一条大河”。“一条大河”挖土的地方,人格外多,任务完成得格外快,人们也感到格外的轻松愉快。

有一天下午,正当休息时,山谷里又飘起了“风吹稻花香两岸”。不远处的工友胖惠月(其实叫庞惠月,因为人长得胖,大家故意叫她胖惠月,她自己是个小伙子性格,大大咧咧,自己也叫自己胖惠月,是敢于拿头盖骨当安全帽使的姑娘)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撺掇身边的小伙子,说谁敢把“安全帽”戴给“一条大河”,谁后晌的劳动任务她给包揽了。小伙子们跃跃欲试,跳前跳后,投掷着“安全帽”,可没人敢真正冒这个险。苟兰花唱得很专注,况且胖惠月们在她的身后,她没发现这一幕。胖惠月看到小伙子们没人敢去,又说谁敢把“安全帽”戴给“一条大河”,她的一份腰食归谁。那年月,白生生的一份腰食,一个四两的刀把子(标粉长方形刀切馒头),确实有很大的诱惑力。一个瘦精瘦精的小伙子,人们叫他“狼爪子”,食量大,常常感到饥饿,为了这一个刀把子,悄悄拿上“安全帽”,毛手毛脚地走到苟兰花身后,一下子把“安全帽”扣在了她的头上。

前面有一个小伙子发现了“狼爪子”,大喊了一声:“苟兰花,小心‘狼爪子’!”可说时迟,那时快,“安全帽”已经扣在了苟兰花的头上。说来也巧,苟兰花正唱到“若是那豺狼来了”的“狼”字上,听到前面小伙子的喊声,头还没转过去,“安全帽”已扣在了头上,“狼”由高音变成了低滑音,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人们顾不了别的,七手八脚把苟兰花抬到窝铺里,叫来大夫陈宝强,打了一针,陈宝强掐着苟兰花的人中,让两个女民工搓苟兰花的手心。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苟兰花吐出了一口白沫,长嚎一声,坐了起来,眼睛瓷瞪瞪的,没有了往日的灵气,半天了才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鬼地方啥子也没有!”却是个男人声音,而且是四川话,阴森森的,听得在场的人都头发根子往上竖。有个半大老头儿王三爸说:“敢是鬼魂附体了,要祛鬼。”陈宝强不知道鬼魂附体的事,也不知道怎么祛法,让王三爸试试。

王三爸脱下一只鞋,照苟兰花头上扣了两鞋。苟兰花斜着眼,看了一眼王三爸说:“老乡,别打我,我要回家,你打我干啥子哟,我又不欠你的。”那阴阳怪气的腔调,那冷飕飕的眼光,让王三爸倒退了三步。王三爸说,要想祛鬼,必须得一个煞气大的人,或是官大的人,才能慑服。可谁的煞气大,生人是不知道的,只有鬼知道,所以只能一个一个试,而且必须是男人。

在场的男人大多都脱下鞋试了,苟兰花的头上扣上了一层土,可还是重复着她的那句话。

那位前面喊了“苟兰花,小心‘狼爪子’”的小伙子,自己也不试,也不让别人试了,说人家大姑娘的头上,破鞋扣来扣去的,不是糟蹋人吗?什么鬼魂附体了,是封建迷信,世界上哪有鬼,是极度惊吓以后神经错乱了。说着还征求陈宝强的意见:“是不是,大夫?”

陈宝强说是。是极度惊吓以后神经错乱了,医学上叫“癔症”。

有了陈大夫的印证,又有了医学名称,人们再不敢说是鬼魂附体了。一顶“封建迷信”的帽子,不比那死人头盖骨的“安全帽”轻,谁敢戴?

苟兰花在窝铺上休息,还得专人照顾,工地上失去了“一条大河”,没有了“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歌声,人们的干劲明显小了;特别是当碰到死人骨头,抑或什么牛骨头、羊骨头之类,人们都躲得远远的。这样,凡有骨头的地方就成了禁地,一处一处留在那儿,高高的像一座座坟堆,工程进展明显缓慢了许多。

人们私下里传开了,说这是一个西路军景泰战役的主战场,牺牲的红军战士被就地掩埋了,他们为革命牺牲了,可现在连尸骨都不得安宁,怎能不闹?况且西路军都是一些年轻娃娃,所谓人小鬼大,又是为革命而牺牲的,天不能管,地不敢收,煞气再大的人也慑服不了他们。

说来也怪,自苟兰花以后,接二连三出现“癔症”病人,大多在年轻女民工中发生,一周内就有十多人患上了“癔症”。

无论私下怎么说,事实是工程进展缓慢了,“‘国庆’上水”这个目标,是李培福亲自定的,而且是向省委、省革委、省军区保证过的,这是一个政治任务,坚决不能改变。所以,工程进展就是一个晴雨表,是一根敏感的神经,二泵站这根神经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这个状态,指挥部及时了解到了,从工区负责人到指挥部主管领导,多次到工地督战,可效果不太明显。

不久,二泵站施工情况的邪风刮到了李培福的耳朵里。总指挥李培福听到的,不是正面汇报材料,而是侧面听到的一些情况,就整个工程而言,这点情况够不上向总指挥汇报。要说肇事者是胖惠月、“狼爪子”,可也没道理,人家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作敢为,为工程作出了贡献,胖惠月还被评为“三八”红旗手,怎么算是肇事者?要说半大老头王三爸是肇事者,人家也是出于好心,为了治病,况且“癔症”病毒又不是他撒下的,民间自有民间的方法,王三爸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也不存在什么蓄谋之嫌。要说肇事者是苟兰花,那更沾不上边了,人家人缘又好,又带给工程无价的精神食粮,况且患病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假装的,那么好的姑娘,因之而胡传混说,神志不清,怎么能把她当肇事者呢?

其实,总指挥李培福曾经听说过鬼魂附体的事,只是没有亲眼见到过。新中国成立以来,毛主席号召“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阳间的“牛鬼蛇神”被打倒了,阴间的“牛鬼蛇神”也被打了个半倒,“君令大死神令”,毛主席,亘古未有的一代伟人,“敢教日月换新天”,小小毛鬼神,怎敢出来横行人间,怎敢阻挡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

不过,事关西路红军,那些不朽的英灵,可能还没有回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李培福的脑海里,又涌现出了陇东革命的风云场景。当年,他领导的华池游击队,他领导的陇东革命根据地分队,跟马匪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枪林弹雨,谁个说过半个“退”字?血雨腥风,哪个表现出一个“怕”字?

南小河沟,为了三斤普通食盐,跟反动派整整周旋了两个昼夜;北石窟寺,为了五个长征干部,像石佛爷一样凝固了三个时辰……一幕幕的革命情景,使老革命李培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新中国的成立,是革命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周总理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起草的碑文:“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中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中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早就盖棺定论了。我们的五星红旗之所以那么鲜艳,就是因为浸透了革命烈士的鲜血,牺牲在景泰大地上的西路红军,为新中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没有他们,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人民的自主创业都无从谈起。抚今思昔,这些留下姓名的,还是没有留下姓名的烈士,都应该有个归宿,让人民世世代代缅怀、告慰。

总指挥李培福决定,先在二泵站建一座烈士合葬墓,等工程建成以后,景泰川披上了绿装,换了新颜,老百姓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再选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给烈士立碑告祭,让他们的英灵得到永久的安宁,同时,让他们的精神哺育祖国的花朵茁壮成长。

一天下午,北风呼啸,沙尘弥漫,李培福、贺建山同几个老同志,拄着拐棍,在二泵站周围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上山坡,下沟谷,有时碰到迎面风,几乎不能迈步,有时碰到催背风,站不稳脚跟,好像要被大风刮跑似的。几个老同志相互搀扶着,总算没被刮倒。老半天了,他们在这儿看看,那儿站站,指指点点,最终还是摇摇头,不满意地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来到二泵站对面的一处山间凹地,凹地里长满了芨芨草,还有几丛沙竹竿,十分茂盛,这在整个四井沟里是不多见的。夕阳正照着这块凹地,暖融融的,北风的呼啸声能听得到,却感觉不到,这里没风,好一块藏风涵水的风水宝地!多少年了,这块风水宝地没被风水先生相中,是上天专门留给西路军烈士的。就这儿!李培福、贺建山和几个老同志同时首肯,选中这块凹地作为西路军烈士的墓地。

接下来要挖墓坑,有人建议,正在工程建设的紧张时期,这恐怕跟主流不合拍,不宜声张,况且西路军有历史问题……李培福说:“怕什么,天塌下来由我顶着!给烈士建一个简易墓地,都怕不合主流,什么合主流?人民的功臣得不到敬仰,我们还搞这个工程有什么意义?不但要声张,还要大张旗鼓!”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李培福亲自带着一队英姿飒爽的军垦战士,在选好的墓地挖了一个长34米、宽6米的墓坑,从二泵站的渠道边、泵坑里,尽可能完整地把各处的烈士尸骨收集起来,小心地安放到墓坑里,头对头,并排两行,零散的尸骨安放到一边,撒上干净的黄土,掩埋好了,并且留下墓坑的一端,让以后挖出的烈士尸骨逐个安葬。

下午三点,木工师傅牛世平做好了一块松木墓碑,刻着李培福亲自题写的“西路军景泰四井沟战役烈士陵墓”十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李培福首先破土奠基,竖立好墓碑。

接着,召集二泵站在场的所有军垦战士、工程人员、民工,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仪式。虽然没念祭文,没读悼词,但悼念性的口号喊成了一片,响彻云霄:“向革命烈士学习!”“将革命进行到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砸碎万恶的旧世界!”

纪念仪式举行完毕,是下午5点,太阳虽已偏西,却格外艳丽,墓地边几墩芨芨草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天空蓝蓝的,仿佛水洗过一般。虽然时令已是初秋,却没有一丝寒意,暖融融的,有一股春意从山下包围上来。李培福坐在一墩芨芨草上,拐棍横在一边,放眼望去,对面的二泵站工地上,又呈现出热火朝天的“会战”场面,歌声、铁锨的碰撞声、号子声汇聚成一片。久久,各种“会战”的声音仿佛隐去了,耳边出现了上水的隆隆声,黄河水在渠道里的哗哗声,眼前出现了一座红顶白墙的厂房,厂房周围被绿雾包围着,一团团,一簇簇,生机无限,而厂房顶上,飘着一朵悠悠的白云,向着太阳的半边略带微红,靠着厂房的半边透着绿意。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培福才离开了墓地,不过,他没有急着回指挥部,而是到二泵站窝铺上去看望患了“癔症”的民工。陪同李培福的是大夫陈宝强、二泵站工点负责人和两位女民工。当李培福走到苟兰花窝铺门口时,陈宝强想首先进去安排一下,以防苟兰花病情发作出现意外。李培福轻轻用拐棍一挡,示意陈宝强不要惊动,自己一弯腰进了窝铺,看到苟兰花被两个女工友抓着双手,按在床上,满嘴是燎浆大泡,嘴里咿咿呀呀,说什么话已经听不大清楚了,身子不停地在挣扎,又像是抽搐,显得很无力。当她看到李培福后,奋力一甩,两个女工友被甩到了一边,她一个箭步冲到李培福面前,举起了一只手,似乎要打人的样子。陈宝强等人赶快护在李培福面前,正要准备制服她,只见她双腿一并,一个立正姿势,“啪”一个英武的军礼,清清楚楚说了一声“首长,谢谢,我有家可归了”,随着话音,人一跤跌了过去,软得像个面条儿一般。这时,陈宝强已经扑到苟兰花身边,看到苟兰花倒下了,才松了一口气,又忙着让大家别乱动,准备继续掐人中,搓手心。可是,还没有实施医治,苟兰花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醒过来了,眼明了,脸红了,用她本有的羞羞答答的语调说了一句“来的人可真多呀”,说完站在一边,低着头,掠过长辫子,不停地摩挲,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李培福一连走了几个“癔症”患者的窝铺,结果几乎都一样,只有一个名叫杜小娥的,有点例外。她的病症和别人不一样,不吵不闹,声音也是自己的,不理人,只呜呜咽咽地哭。李培福到她的窝铺里时,她还在哽咽,脸上木呆呆的。李培福吩咐陈宝强,要将杜小娥当晚转到芦阳指挥部医院治疗,待病情好转后送回家休养。

二泵站的“癔症”病人一下子全好了,李培福转了一圈就全好了。一时间,从二泵站到四井沟,从四井沟到黄河岸边,从黄河岸边到整个一期工地上,人们都在私下里传说着一个故事:“李老汉不是一般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是佛爷转世,他走过的地方,溏土里都会长出青草呢!”有人还偷偷搜集李培福用完的火柴盒,好拿回家给娃们祛毛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