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母亲说得很慢,水仙一边听,一边抓住母亲的手,似乎借助这种方式,就能够驱逐母亲内心的恐惧。水仙母亲讲完,水仙问,你真的把我照片给他了?水仙母亲点点头,给了。水仙叫起来,怎么可以给他!水仙母亲说,我也没办法啊,不给他,他不走。水仙质问,你不会喊人赶他走吗?这一问,水仙母亲哽住了,一脸自责,我也不知怎么办啊,我,我就怕别人看笑话……
两人静默着,空气也在这静默中停滞了。
水仙母亲把自己的担心向水仙说了:明天他又来,怎么办?水仙说,明天我不去卖对联了,在家守着,他来了,我们报警!水仙母亲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去煮饭吧。水仙说,不用了,你休息一下,我来。
水仙进到厨房,看见锅碗瓢盆都还没洗,锅里芹菜牛肉炒到一半,半生不熟的。她撸起袖子,重新燃起煤气炉,把锅加热,忙里忙外,张罗这顿被中断的饭菜。
水仙心里乱糟糟的。自从接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就预感不妙,慌忙中把春联摊位收拾好,骑了摩托车就往家里赶。一路上担心受怕,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为什么叫她别回家。现在她回到家,总算有惊无险,然而一天下来,对联没卖出几副,原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也彻底给糟蹋了。她暗自揣摩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他怎么会这么莽撞地找上门来?水仙想到自己的照片还在他手里,越想越怕。她说不清这股恐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针扎在心头,扎得她浑身疼痛。厨房里灯光浑浊,油烟味呛入鼻腔,她用力地翻炒那盘芹菜牛肉,忽地浑身发冷,好像有一双眼睛贴在厨房窗户上,直勾勾的,瞪向她。
抽油烟机轰隆作响,水仙听到母亲在客厅里大声说话。她关掉抽油烟机,走出来,看到母亲背对着她,身影像一堵矮墙。她喊了母亲一声,没反应,又喊一声,还是没反应。母亲正在和电话那头的人吵架,越吵越凶,突然破口大骂起来:你良心被狗吃了吗?为什么要害水仙!你不知道那个男人精神有问题吗?水仙被盛怒的母亲惊到了,她呆呆地看着母亲发火。骂到最后,母亲浑身的气力似乎被抽空了。她怅然地挂上电话,瘫坐到沙发上,气得脸都黑了,眉头拧到一起。
水仙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搂住她肩膀。
水仙不用猜也知道母亲和谁打电话,她安慰道,妈,别生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二姨,本来她脑子就缺根弦,再说,她也不是存心要害我。水仙的话,让母亲更气了,她不是存心的?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存心的?你猜她刚才怎么解释的,她说算命的讲她今年要多办几件好事,最好帮别人牵姻缘!这是什么狗屁好事啊!我呸——母亲恨得咬牙切齿,脸颊的肌肉紧绷起来。水仙说不过她,心里烦。可是话说回来,水仙也不是没脾气,如果放在几年前,她早就闹到二姨家了。现在她不能这么做,起码,要先将母亲安抚下来才行,剩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对付这种痴心妄想的男人,她有的是办法。
到了饭桌上,母亲还在说,说得嘴边起了一撮唾沫,还是没消停。饭盛好了,搁在饭桌,动也不动一下。水仙说,妈,可以了,不要再说了。母亲说,你二姨这个害人精,克死你姨丈,现在还想拉我们下水,我早就看穿了,她不单没脑子,还没好心肠!水仙眼前浮现出二姨的脸,那张过早变成了老妇人的脸。很多年了,水仙印象中的二姨,就是一个口讷的傻气的人。每年正月初二返娘家,一群人热热闹闹谈得欢,只有二姨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外婆家小小的客厅内,面带笑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着众人嬉笑闲聊,而自己被排斥在谈话圈之外。
水仙很少见母亲会这样恨一个人。母亲说出来的话令她心寒。这些年母亲确实变了,变得刻薄,变得容易斤斤计较,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大发脾气。父亲走后,母亲独自撑起这个家,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水仙不是不知道,但犯不着咒天骂地的。水仙如今倒也坦然了,她觉得做人,不愧于心就好,别人怎么做,与己无关。她扒着饭,蓦地想起几年前的事。那时孩子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水仙接受不了,嚷着要寻死,还是母亲将她劝下来。母亲说,孩子走就走了,走了不用再受苦,可是你不能走,你走了,我要怎么活啊?
这顿晚饭,吃得异常寥落。水仙母亲匆匆塞几口饭,嚼了几筷子菜,便推说没胃口,不吃了。水仙默默地收碗筷,走进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啦啦地滑过手,刺骨的冷。水仙掂量着明天的事,感觉肩上压了一副重担。她的生活从十几岁起就从来没好过,总是卷入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不是考不上高中,就是被男人坑骗。孩子打掉之后,医生告诉她,她身体弱,以后怀孕生孩子的事,要格外小心。当时她年纪小,丝毫不在意医生的话,满以为吃得消,谁知道十几年过去,真给医生说中了,离婚后生下的孩子脆弱得像瓷器,一碰就碎了。
前些年,母亲拉着水仙去算命,求姻缘。算命先生说,水仙这名字不好,要改。当时母亲满头雾水,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改名。这名字是死鬼老头取的,他半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家中的天井,摆满了他四处淘来的花卉草木。他尤其痴迷水仙,一年临近春节时,必定去花木市场挑水仙。他挑的水仙,球茎圆润饱满,盛放在粉色的浅底瓷盆中,总是适时地在除夕那天开花,一直到元宵前后。十几年了,不早也不晚,规律得很。水仙花开,花蕾是鹅黄色的,几片粉白花瓣错落地衬在外层,像一只精致的瓷碗,茎叶葱绿笔挺,托起小碗,煞是好看。
算命先生的话,让水仙母亲大惑不解,问改什么名字好。算命先生说水仙五行缺火,水火不相容,务必改掉“水”字。水仙当时并不在意,认为算命先生糊弄人,骗钱罢了;倒是母亲,拿算命先生的话当真,跑了几趟派出所给水仙改名字,最后没办成,也就不了了之。水仙现在想起这些事,觉得蹊跷。如果当初遂了改名的心愿,是不是婚姻就会顺一些?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尴尬的地步啊。
水仙正想着,心烦意乱时,母亲突然冲进厨房,吓得水仙手中的碗滑落到水槽中,哐当一声,溅起一摊水。母亲神色慌张地说,水仙,那个男人,他,他又来了!水仙顾不得擦干手,跟着母亲来到客厅,母亲一脚踩到沙发上,向水仙招招手,水仙跟着踩上去。母女俩踮起脚,透过客厅墙上的纱窗,果真见到黑暗中,有辆摩托车停在屋后的大路上,车灯亮着,引擎没关,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嘶吼着,反反复复,听起来怪瘆人。水仙睁大眼,试图辨别坐在摩托车上的男人,可惜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那个男人雕塑一样,坐在摩托车上,好像也在朝着这边看。水仙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半信半疑地问母亲,是不是认错人了?母亲说,没错,就是他!作积恶啊,阴魂不散!
四
后来水仙想,以这样的方式驱赶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是不是太过分了。然而就像母亲讲的——“疯狗畏棒槌”,对付这种人,一定要狠,你不够狠,就只能遭罪。水仙母亲在发现男人像个幽灵一样徘徊在屋后时,吓得胆都没了。水仙扶着母亲下了地,母亲拍拍胸口给自己压惊,她这一天已经够折腾了,没想到越是害怕的事情,越要来扰人。
水仙安抚母亲说,别怕,我去叫人。水仙母亲说,好,好,快去快回。
不知为什么,水仙忽然生出一股好奇,很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脑子漏了一个洞,不然为什么别人一句话,他就敢上门来“相亲”?母亲的叙述模模糊糊,更多的是出于主观的憎恶,她向水仙描述的,是一个猥琐、谵妄,精神不正常的男人。水仙穿上外套,出到门口,给堂哥打了电话。外面风很冷,吹得水仙直缩脖子,她告诉堂哥说自己被人骚扰了,要他来江湖救急。
堂哥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一根钢管。水仙见他握着一根钢管,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单衣。那气势,活像真的要找人拼命。水仙这位堂哥四十好几了,在南畔洲开了家塑料模具加工厂,生得高大,为人厚道,从小和水仙的关系就很好,别人欺负水仙,水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这个堂哥来“摆平”。
两个人穿过巷子,从男人身后的路口走上去。那块地方路灯照不到,除了男人亮起的车灯,四周皆陷入黑暗。水仙没来得及和堂哥商量怎么教训他,堂哥一个箭步就冲过去,抬起钢管重重砸在摩托车后座的铁架上,震耳欲聋的一声响,震得男人差些从车座上滚下来。他摇晃着跨下摩托车,背靠车头,眼神中弥散出一股惊恐。他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水仙堂哥的钢管又挥动起来,这一次,钢管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摩托车后视镜上。后视镜的玻璃碎了,有一块掉到了地上。男人吓得抱住头,蜷缩在摩托车旁边,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水仙堂哥走上去,拉住他的肩膀,像只布袋那样将他提了起来。水仙生怕这样下去要出大事,赶忙上前劝住堂哥,行了行了,吓吓他就好,别伤到人。
这一次,水仙终于一睹这个神秘男人的真面貌。他生得又高又瘦,刘海遮住半只眼,穿一件黑西装。如果只是偶然在路上碰到,水仙绝对不会看他一眼,或者看到了,也察觉不出这个人有什么不正常。这一刻,男人木头一样伫在原地,愣愣地望向水仙和恐吓他的男人,不懂得求饶,也不敢跑。水仙和堂哥的出现,完全不在他意料中。但他显然已经知道了,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照片上的水仙。令他困惑的是,照片上水仙长发披肩,还是很年轻的样子;眼前这个女人,却是短发,肤色暗淡,人裹在一件厚外套里,看不出身段,也不清楚肥瘦。堂哥凑近去,大声喝道,骑上你的破摩托给我滚,再踏进南畔洲一步,我剁死你!说着,水仙堂哥用力地推男人,男人向后晃了一晃,屁股着地,跌坐在水泥路上,裤子和地面摩擦,他痛得“啊”了一声。摩托车灯照着他苍白的脸。水仙这才发现,整个过程,他没讲过一句像样的话,只有目光,刀子一样的目光,划破夜色,直直地刺向水仙。
水仙拉住堂哥,站在路边看男人骑上摩托。风吹得水仙面颊冰冷,她双手捧住脸,注视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说不上解气,只是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