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黑西装的男人骑着摩托车,骑得很慢,好像骑快了会摔倒一样。桥头寄车处老头发现,男人面色凝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神中有一股无所适从的迷茫。他最后犹疑着,停好车,向老头走来。他说话有口音,老头分辨不出是哪里人,看摩托车牌,该是饶平那边的。他没有跟老头打招呼,开口就问,这里是南畔洲?老头抬眼,冷冷答道,是,要寄车吗?男人面无表情,没搭理老头。过了大约一分钟,他又问,你认识水仙吗?南畔洲的水仙。老头见他没有要寄车的意思,摆摆手说,不认识,不认识。
男人嘟囔了一句什么,重新发动摩托,从桥头往北面方向骑去。老头踱回车棚内,不耐烦地骂了句“神经”。男人这次骑得快一些了,他等不及了,一定要找到水仙。他的西装灰扑扑的,领口很脏,脸色苍白,好像很多天没见到阳光了。他茫然地在车来人往中寻觅出口,好不容易穿过人流,停下来,将摩托车靠在一口水井旁。水井旁一个老妇人在提水,他径自走过去,咧嘴笑着问,婶啊,你认识水仙吗?老妇人放下水桶,警惕地打量他,他没有挪开目光,笑容像在嘴上僵住了,过了片刻,他又重复道,我找水仙,南畔洲的水仙!老妇人满脸沟壑动了动,机械地摇摇头说,不认识。她的回答和刚刚的老头一模一样。男人凑过去,近乎哀求说,婶啊,我要找水仙!南畔洲的水仙。一句话颠来倒去。老妇人察觉到这人怪怪的,指不定是什么坏人,便缄默了,提了水,快步走开。
水洒落下来,灰扑扑的土路湿了一道长长的水渍。
男人用脚使劲地踩在水渍上,“呸”一声,朝地上吐了口水。
锁好摩托车,他决定步行进村。这里是南畔洲,到了南畔洲就一定能找到水仙的。中午吃饭时,饭店老板娘就这么告诉他:到了南畔洲桥头,拐进村道,再往里去,多问几个人,一定能找到水仙的。他算了一下,这才问了两个人啊,他正思虑着,迎面走来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他快步走过去,拦到她跟前,吞吞吐吐说,你认识水仙吗?女人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将孩子抱紧,孩子在她怀里睁大眼望着这个神色紧张的男人,嘴一瘪,“哇”一声哭了出来。女人嚷起来,喂,你吓到我女儿了!他嘿嘿笑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对不住啊,你知道水仙家吗?女人往后退一步,试图躲开他,他也跟了过去,揪着不放,你一定认识水仙的!
村道上路过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这时,一个长相粗犷的中年人认出女人,看到这阵势,觉得不妙。他疾步走来,横到男人面前,厉声问,你干吗?!男人和他对视了一下,大概被吓到了,怕挨揍,明显声势弱下来,怯怯地说,我找水仙,你认识水仙吗?中年人说,水仙住大榕树那边!你是她什么人?
男人一听,眼睛发亮了,说,我,我是她朋友。中年人问,你是她朋友?怎么连她家也不知道?男人听了,嘴里念念有词,接着逃也似的往后跑,骑上摩托车,突突发动了。孩子还在哭,中年人一边安抚年轻女人,一边骂骂咧咧。男人一骑上摩托车,就像失控的野牛一样往前冲。水泥路上荡起一阵灰尘。中年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骂了句,疯子!
这天傍晚,骑摩托车的男人如猎人一般,在南畔洲村里左嗅嗅,右嗅嗅,最后,终于在大榕树边找到了目标。水仙家在大榕树旁的巷子里,走进去第二横排,左手边第三家。屋后是一条宽阔的大路。男人兴奋得像得到了什么宝物,将摩托车停靠在巷子口,背着手走过去。
他在门口踱了几步,抬起头,上上下下察看房子外观。水仙家是洋式民居,一共三层,门口是条横巷,外墙铺瓷砖,二楼阳台罩着不锈钢罩,一楼有两重门,外面一重是铁栅门,里面一重是木板门,门槛边竖摆着一块梯形木板,方便摩托车进出。男人前后看了看,发现水仙家在街坊邻里的房子中还算气派。他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他闻到了一阵油烟味。屋里有人在,他更兴奋了,捏捏鼻子,吸了一口气,大步踏上前,用力地敲门。片刻之后,屋里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男人几乎要将脸贴在大门上了,仿佛那里是透明的,可以穿过去。门开了,露出来一张中年妇女的脸,隔着铁栅门,她一脸疑惑,你……找谁?男人说,我找水仙。他猜,这个中年妇人应该是水仙的母亲。她抹了抹脸,语气生硬地说,水仙不在家,你找她做什么?男人说,你让我进去。水仙母亲问,你是哪位?男人说,我是水仙她朋友,我要找水仙。水仙母亲冷冷地说,水仙不在家。说着,就要闩上铁栅门。谁料,手刚放上去,男人身子就靠了过来,他力气很大,铁栅门顶不住,一下子就被推开了。水仙母亲满脸惊恐,你要做什么!男人说,婶啊,让我进去,我找水仙有事哩。他用力撑住门,水仙母亲一时乱了阵脚,手一松,竟然放他进来了。
男人像一尾“雨溜”滑进屋子里,朝水仙母亲笑起来,一口牙黑黄黑黄的,头发很油,活像几天没洗澡。一进门,鞋也不脱,径自往客厅走。水仙母亲倚在门边,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做什么。现在他像个熟人一样,一屁股坐到红木沙发上了,还招呼水仙母亲说,婶,坐啊。
水仙母亲知道女儿交际广,说不定真是她认识的,可水仙怎么会交这种朋友?见他坐下了,她想,大白天的,这个人看着也不像什么坏人,便进去厨房,关了煤气炉,擦擦手,走回客厅。
水仙母亲搬了张凳子,坐到茶几对面。两人面对面坐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气味。水仙母亲上下打量他,男人三十好几了,颧骨高,额头宽,身上穿的西装有点旧,手指关节黑黑的,不知道做的什么粗重活。水仙母亲将手伸进衣兜里,那里放了一只手机,被她攥得紧紧的。
男人问,婶啊,水仙什么时候回家?水仙母亲晃过神来,抿紧嘴巴,目光里透着不信任,说,不知道。男人沉默了,双眼滴溜溜地环视屋子。水仙母亲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真是水仙朋友?怎么没见过你?男人仿佛没听到似的,自顾自说,老板娘讲,你们家水仙人好啊,可以做老婆。水仙母亲一听,不由得紧张起来,老板娘?什么老板娘?男人说,饭店老板娘啊。水仙母亲问,哪家饭店?男人得意地说,东社那里啊,公路边。话音刚落,水仙母亲像被什么击中了,睁圆了眼,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呵斥道,你出去!
男人无动于衷,我没见到水仙啊!说着,他盘起腿,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往沙发椅背上仰靠过去。
水仙母亲说,我已经说了,水仙不在家,你出去!
男人不信,站起来,试图去拉水仙母亲的手,不料被她一把甩开,她晃了一晃,大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像是被震慑住了,他停顿一下,说,婶啊,老板娘讲了,我来这里就能找到水仙。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又坐下来了,摸了摸后脑勺。过了片刻,他略带腼腆说,婶啊,我要和水仙谈亲。
他的话,让水仙母亲几乎要晕过去,她靠在电视柜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男人说出口的,是一个噩耗。她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形,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闯进他家,很明显,他事先打听过水仙,是有备而来的,所以不会轻易离开。
水仙母亲一下子乱了,心怦怦直跳。她气得浑身发抖,手撑在电视柜上,用力扣住,过了好久,才逼迫自己缓过来。她强忍住心头怒火,急匆匆地走过去推开大门,压低嗓子,我家不欢迎你,麻烦你出去。这个平日里眉开眼笑的妇人,顷刻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对水仙母亲的话,男人爱理不理,他依旧坐在沙发上,像个任性的孩子说,我要见水仙。
水仙母亲没辙,就这么傻傻地呆立原地。这一次,她遇到的是个不讲情理,也没任何情理可讲的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缩手缩脚,不去求助邻居。大概是怕邻居笑话她,别人不要脸,她还要脸呢!她叉起双手,搁在胸前,和沉默的空气对峙着,也不动身,也不开口,打算就这么僵持下去,看谁斗得过谁。男人抬起头,环顾一下四周,忽然自言自语起来,看来我以后就要住这栋大宅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傻笑起来,语气里透着一股嗔怪。
水仙母亲在一旁看着,吓得一身冷汗,疯了,这男人一定疯了!她越来越觉得情势不妙,哆嗦着,从衣兜摸出手机,迅速地按了水仙的号码。电话接通,她惊得对着手机喊,水仙啊,听妈讲,别回家!话还未说完,男人像得到了什么指令,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前跨了几步,夺下水仙母亲的手机。他拿着手机,亲热地喊,水仙啊,我在家等你,你快回来啊。电话那头的水仙大概被母亲和这个陌生男人弄糊涂了。她“喂喂喂”叫了几句,男人神情泰然,挂了手机,再次没事人一样,坐下来,将手机贴在胸前,脸上满是陶醉。
二
水仙母亲抹掉脸上的泪,也不敢去讨回手机,就这么怔怔地站着。这个男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无端端跑到家里来,像被磁铁吸住了,赖着不走。临近春节了,天非常冷,水仙母亲靠在门上,脖颈被风吹得凉。她闭上眼,心底一片悲戚。她不知道,这种倒霉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老伴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打断这个男人的狗腿。她现在不求别的,只想着怎么把这个疯男人请出家门。
不到要紧关头,她绝对不去求助邻居,她怕被他们笑话。
这当口,她像被孤立在荒野中,四下无人,只有寒风吹彻。她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此时此刻,她怅然地发现,一个人真苦。因为老伴去世,加上水仙离婚,她的生活就像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湿淋淋地裸裎在命运面前,早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了。
水仙结婚那天,她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把一干亲朋请来大吃大喝,高兴得像是自己要出嫁。大女儿和小女儿早些年嫁出去了,剩这个二女儿,一直没成家。她不是不知道女儿的脾性,也不是不清楚她在外头都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她只是一直装聋作哑。水仙十几岁时打胎的事,早就成了家族里一桩公开的秘密。在乡下,还没结婚就怀孕打胎的女孩子,好比磕掉了一角的瓷器,倒贴卖不出去,摆着也见不得人。水仙天生是个反骨女,不像姐姐和妹妹那样安分守己,青春期叛逆得很,中专没读完,在外面晃荡好几年,别人介绍相亲,这个不上心,那个不顺眼,就一直拖着,一晃眼年近三十了,这才着急起来。
水仙是在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上认识了后来的老公的,水仙将他带回家中时,水仙母亲原本并不满意,毕竟是不同地方的人,他不会讲潮汕话,而她自己也是半咸不淡,能糊弄几句普通话罢了。倒是水仙,一心跟定了他。水仙母亲拉着水仙说,你的事,他知道吗?水仙瞪了母亲一眼,他怎么可能知道!看到女儿的婚事稳妥下来,水仙母亲这才放下心,忙里忙外筹备酒席,把疏于联络的亲朋好友,一个个请来了。
结婚前,水仙老公告诉水仙,他家里是做生意的,有一套很大的房子。水仙那时嫁人心切,脑子也糊涂了,被他这么一说,还以为是真的。认识不到三个月,两人就跑去民政局领了证。没多久,水仙收拾好行李,跟着他去外省老家了。到了那边水仙才发现,她老公家地处穷乡僻壤,别说大房子了,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两间瓦房,门口有个大大的猪圈,走进走出,污水横流,臭得要命。更令人心寒的是,水仙嫁过去没多久,发现她老公吸白粉。这件事,晴天霹雳一样砸下来,砸得她的心裂开几瓣。水仙和他大吵一架,那时她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孩子眼看是打不掉了,也舍不得打掉。
水仙挺着大肚子和他闹离婚,男人不肯,提出条件要五万块,不给钱,不放她走。
水仙母亲至今还记得,接到女儿哭着打来的电话时,那种耻辱与羞愤。隔天她就搭了火车,又转大巴,兜兜转转终于抵达那个位于湖南衡阳的小山区。当初如果心狠一点,让水仙再拖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她清楚地记得,当她将包着五万块现金的黑塑料袋递给女婿时,他脸上流露出的邪气和得意。
水仙母亲在他家闹了一番,可惜言语不通,她骂得再恶毒,那一家人也听不明。水仙扶着大肚子向她走来,她搀住水仙,发现水仙嘴唇发紫,身子打战。
这个莫名闯进水仙家的男人,现在兀自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起来。电视上在播一个相亲节目,一溜化着浓妆的女子站在舞台上,扇形排开。男人瞪着屏幕,看得目不转睛。水仙母亲走到男人面前,拉下脸说,后生仔啊,天黑了,先回去好吗?等水仙回来,我会告诉她的。
男人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视线,盯着水仙母亲看了看,半天才生硬地吐出一句,不行,我要见水仙,水仙怎么还不回来?水仙母亲被他的话生生给噎住了,她警告男人说,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话音刚落,她张了张嘴,却一句求救的声音也发不出。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这时能叫来谁,就算喊来邻居,未必就真的能赶走他,万一他发了疯,谎称他就是水仙的老公呢?水仙离婚的事,她藏着掖着,别人问起,她就说水仙是回家来待产——谁知如今谎话说过头,反过来咬了自己一口。
水仙母亲慢慢冷静下来,她大半辈子没遇过这种人,但凭直觉,她知道,和这种人不能硬来,也不能乱搅,这趟浑水只会越搅越脏。她只知道,一定要赶在水仙回家前,把这个男人支走,一旦被他见到水仙,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水仙母亲走到电视柜前,从抽屉翻出厚厚的相册本,拣了一张照片,抽出来。后生仔,你不是要见水仙吗?这个就是水仙。说着,把照片递给男人,男人瞪大了眼。照片上的水仙,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说不上有多好看,但是皮肤白,眼睛黑亮,穿着打扮全然一副城市女孩的派头:黑色毛衣,酒红色短裙,黑丝袜,高跟鞋,身体斜靠在电视柜前,身边是一盆盛开的水仙。
水仙母亲见他看得入神,便说,后生仔,照片你先拿回家,你看这样好吗?男人紧紧攥着照片,抬起头来,眉目间满是兴奋,他点点头,如获至宝一般,慢腾腾地站起来,痴痴说,水仙,回家了啊。
水仙母亲听得犯恶心,她强作镇定,陪男人出了门,送他走到巷口,看他骑上摩托车,甚至朝他挥挥手告别。待男人骑着摩托车远离了视线,她这才忙乱地奔回家,“砰”一声关上铁门,锁好,又将木板门闩起来,失神地坐到沙发上。就在刚才男人屁股沾过的地方,她呆呆地望着遗落在茶几上的诺基亚手机,想着发生过的种种,羞愧的、愤怒的、窘迫的,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
三
水仙到家时,街灯已经亮起来了。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煮了一半的饭菜搁在锅里,早就冷了。水仙的摩托车停在门口,熄了火,见大门紧闭,心下一惊,喊了句,妈,开门。水仙母亲惊颤一下,又一下,回过魂来,急匆匆地起身,开了木门开铁门,也顾不得叫水仙把摩托车推进来,便握住水仙的手,嘴唇哆嗦着说,水仙,你快进来!水仙脱下厚厚的棉手套,问,妈,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番,把两重门关好,走回昏暗的客厅。水仙拧亮了屋里的白炽灯,这才看到,母亲双眼红红的,刘海散乱,像是经历了什么慌乱的事。水仙一脸焦急,他是不是来过?母亲摇摇头说,不,不是他。水仙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水仙母亲抹一抹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隔了半晌,她说,下午,来了个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