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水仙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母亲问,怎么样?水仙说,走了。母亲说,你堂哥呢,不叫他进来坐坐?水仙说,他有事,回家了。母亲说,我扒在窗上,都看到了。水仙说,他不敢再来了。听罢水仙的话,母亲总算如释重负。她煮了水,泡好茶,戴上老花眼镜,打开电视看起来。家中暂时恢复了正常,只要屋子里有声音,正常的音量,正常的语速,水仙就知道,日子回来了,生活还会水一样流下去。然而不知为何,水仙心里堵得很,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像原本愈合的伤口又被人撕开了。水仙不敢往里看,她怕看到血,见到肉,嗅到生活溃烂的气味。她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预想中那般简单。她更没法说服自己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她不想母亲继续活在忧惧中,只得强作镇定。母亲叫她喝茶,她举起杯子,无聊地盯着电视上千篇一律的相亲节目。茶热,碰到唇边,烫得她倒吸一口气。杯子里的茶溢出来。她赶紧放下杯子,抽出一张纸巾,按在被烫到的手上。
这天夜里躺下,水仙怎么都觉得冷,一床棉被明显不够,她爬起来,翻出毛毯衬在下面,折腾来折腾去,总算有点暖意了。水仙头蒙进被窝,觉得自己就像躺在一个坟冢中。黑暗中的房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她头伸出被窝,屋子似乎被冷空气给侵袭了,水仙鼻腔渗进一股冰凉的气息,她闭上眼,怎么也无法入睡。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动,窸窸窣窣。她以为是蟑螂或者老鼠,更觉得怕了,屏住呼吸,过了片刻,一切重又归于寂静,她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被什么东西缠上的感觉,即便房间里真的只有她自己。她想起今天经历的这些破事,想起那个男人,想起那双眼,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像一出恶作剧。水仙睡不着,索性开了床头的台灯。暖色调的灯光打在脸上,她这才觉得有安全感,静静地窝在黑暗中,直到睡意来袭。
五
隔天,水仙照旧去了菜市场,在街边摆好摊档,继续卖春联。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买春联的人多了不少。水仙的春联档再简单不过,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借的地,是别人铺头,这家人卖夜宵的,白天不开。水仙将桌子摆在铺头前,身后拉起几道长长的塑料绳,最上面的那道系挂一块铁丝网,这样春联垂下来,可以用夹子固定住,防止被风吹跑,也不会轻易刮断。水仙进的这批货,全是印制的,有镶金边的,有花纹的,有大幅的,还有小幅的,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叠挂在塑料绳子上,远远看去,红底黑子,煞是气派。没挂出来的,全装在包装盒里,每个盒子贴了写着春联内容的标签纸。除了春联,水仙还卖年画,有送福童子,还有门神,顺带卖贴春联用的糨糊、双面胶。
这天傍晚时分,天将黑,水仙收摊准备回家。
菜市场一落夜,很多店铺都关了门,街道上堆满污水和垃圾,凄惶惶的,像座鬼城。水仙围好围巾,把春联收好,装进一只纸箱,搁在摩托车后座上,用尼龙绳绑紧。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过,水仙隐隐觉得不妙,四下望了望,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菜市场空落落的,白天的喧嚣全都消散了。水仙想,也许是看花眼了,准备发动摩托车时,却吓得叫起来——不远处,昨晚被赶走的那个男人,幽冥一样站着。水仙呼吸急促,心脏扑通直跳,手握着车把忍不住颤起来。
男人站的地方是路口,水仙回家的必经之路。水仙寻思着怎么绕开他,男人忽然拉长声音喊起来,水仙,回家了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痴笑着。四下空空如也,只剩下水仙和他。水仙大声喊,别过来,过来我撞死你!男人迟疑了一下,水仙憋足劲。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男人真的敢乱来,她一定将摩托车开着撞过去。
路灯亮起来了,男人并没有退缩,他一边朝水仙靠近,一边重复道,水仙,回家了啊——水仙听得浑身起鸡皮,一拧油门,摩托车失控一般朝前冲。
水仙来不及打开车灯,摩托车就从男人跟前斜了过去。她吓得魂都要飞起来了。风呼呼吹,她听到一声闷响。男人大概被撞到了腰或者大腿,痛苦地呻吟起来。她不敢回头,用力扎稳车头,驶离了菜市场。
水仙骑着摩托车上了国道,路上车辆稀疏,她越开越快,根本控制不住车速。冷风刮在脸上,水仙只觉得痛,就像有人朝她脸上重重地甩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疼。水仙不知道男人被撞伤了没有,万一真的撞死他了,岂不闯大祸了?水仙越想越怕,终于忍不住,在呼啸的冷风中大哭起来。风灌进她的鼻腔和喉咙,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子也吹走。她放慢车速停到路边,脱下手套,抹掉脸上的泪和鼻涕。
日子从未像这个冬天这样难过,水仙不知道到底哪里出错了,也不清楚为什么生活要和她开这样荒唐的玩笑;换作以前,这个男人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但是“今年番薯不比旧年芋”,如今水仙胆子小了,怕惹事。她出事不要紧,家中还有母亲呢,母亲成了她心头最大的牵挂。水仙不是没考虑过再婚,母亲也曾经四处帮她相人,不过每次都是一场空:不是水仙看不上别人,而是别人看不上她。水仙不解,凭什么男人离婚了再娶照样吃香,女人一离婚就分文不值?经历过这些,水仙早已死心,就当家里多了两个寡妇吧,一老一少两个寡妇相依为命,母亲老了,也有人守在身边。
那天夜里水仙回到家,母亲关切地问,怎么眼红红的?
水仙淡淡掩饰说,路上开太快了,被冻的。母亲半信半疑,见水仙还是像往常那样,推摩托车进门,卸货,便不再多嘴。
吃完晚饭,洗好碗筷,水仙收衣服进浴室洗澡。水压不够,喷头流出来的热水落到身上,软软的。浴室里水汽迷蒙,水仙一边洗澡一边想事情。她反复地掂量今天发生的事。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傍晚那个疯狂的举动,某种意义上替她报了仇。同时她也清楚地意识到,男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水仙没把他撞出事,他还会继续骚扰她。水仙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找来菜市场的?不过这些无关紧要了,最要紧的是,要找到正确的方式,不能闹大,更不能报警,这些事就算警察出面,也是解决不了的。再说,他并没有对水仙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对付这种不正常的人,要用非正常的手段。
水仙狠狠地搓洗身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这些天的晦气统统洗干净了。
第二天清早,水仙要母亲替她去菜市场卖春联。她借口说自己感冒了,要去看医生。母亲尚未睡醒,迷迷糊糊中应承了下来。
吃完早餐,水仙送母亲到摊位,帮手布置好,交代几句,就骑车离开了。
水仙并没有去看医生,而是去了东社。南畔洲距离东社很近。水仙停靠在路边的乡亭,锁好车,往路边一家饭店走去。时间还早,饭店里冷冷清清,水仙第一眼看到的是二姨,没见到其他人。大冬天的,二姨戴着手套,叉开脚坐在矮凳上,跟前是一只硕大的水盆,洗好的菜叶,搁在旁边的塑料篮里。水仙向她打招呼,她抬起头,蹙着眉头,半晌才分辨出是水仙,赶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手套都来不及脱下,水嗒嗒地往下滴。水仙看得出来,二姨这几天一直在担惊受怕。大概水仙母亲的话刺痛了她。见到水仙,二姨显得比以往更热情,这种异乎寻常的热情令水仙心里不舒服。水仙细细地打量二姨,发现她老了,鬓角生出不少白发,俨然一个老妇人。水仙有些心酸,原本积压在心底的那些话,也不忍心说出来。
水仙和二姨寒暄了几句,接着直奔主题:二姨,我不是来找你理论的,我妈的话,你也别在意。二姨垂手站着,听了水仙的话,一脸歉疚。水仙问,你知道那个男人住哪里吗?二姨说,我也不知道,这个男的这几年一直来这里吃饭,他在附近干活。二姨还说,我听别人讲,他好像从小就没爸没妈,每次来都点猪脚饭,一坐下就像个哑巴,不过奇怪的是,那天他边吃边自言自语说,他年纪大了,要娶老婆。听到这里,水仙恍然大悟,通过二姨的讲述,水仙已经猜出个大概了:那天二姨怎么把水仙的情况一一告知,又怎么给那人指路,最后还天真地以为做了一件大好事。水仙不想苛责二姨,她问,今天他会来吗?二姨说,会的,他天天来。水仙说,好,我在这里等,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也不要插手。
二姨像个孩子那样点点头,脸上呈现一种服服帖帖的表情。
水仙就这样坐在饭店里等那个男人。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她只是等。二姨冲了茶给水仙喝,水仙一边喝茶一边想事情。外面日头晴好,里面却越坐越冷。捱到接近中午的时候,男人终于出现了。
他一瘸一拐地从公路那边穿过来,水仙的茶喝到一半,搁下,站起身躲到厨房里去了。厨房里掌勺的厨师冷眼看着水仙,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水仙站在厨房门口朝外看,二姨坐在柜台,神色慌张地望来望去。那个男人,拐着脚,拣了张桌子坐下。从水仙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的样子,白天的他和晚上的他判若两人。除了嘴巴能吃能喝,他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水仙想,应该就是在这张桌子,他第一次听说水仙的名字,对水仙这个人,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继而才踏上寻找水仙的路。没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水仙的噩运,也是在这里埋下种子的。好的坏的,全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水仙胡乱地想着。必须结束一切,就在这个地方,在这家苍蝇乱飞,地上满是纸巾的饭店。为了结束这一切,她必须做点什么,将那些已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扼杀在摇篮里。没错,就要这样。
厨房油烟味很重,抽油烟机轰隆作响,水仙忽然一阵头痛。她环顾四周,看到厨师的刀子起起落落,在砧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师傅转身去捞猪脚时,水仙突然冲过去,掂起刀子。她清楚地知道,一旦握住刀子,将会发生什么。厨师回头看到她,大喝了一声。来不及了,水仙想,她丢下刀子,刀子落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声响。水仙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她使尽全力抱起那块圆形砧板,砧板很重,尽是油腻,水仙也懒得管了,双手扣住砧板,从厨房里跑出来。
时间似乎从那一刻起停滞不前。
饭店的食客后来回忆,那天,这个身形瘦弱的女人,抱起一块沉甸甸的砧板,疯子似的跑出来。砧板在她怀里,像一只轮胎,没错,真的像一只轮胎。谈话的人静下来,吃饭的人也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水仙将砧板砸下去时,男人杀猪一般的号啕声。与此同时,水仙也失去理智一般叫起来。她的尖叫声盖过了所有声音。她站在一旁,浑身颤抖地看着男人滚落在地上,抽搐着。那块砧板像一只轮胎,从水泥地滚出去了,滚了一段距离,终于泄气,停下了。
那块砧板,砸下去的瞬间,也在水仙心头砸开一个洞。
幸运的是,砧板并没有砸中男人的头,而是错手砸在了背上。男人像一尾虾蛄那样蜷缩在地上。水仙知道,他的命比虾蛄硬,死不了的。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生活似乎又转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水仙的“英勇”事迹在乡里传开了。她和疯男人之间纠缠不停的关系,成了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水仙并不理会这些,想起对那个男人所下的“毒手”,她心有余悸,所幸的是,她逃过了一劫。日子如水,哗啦啦流过去。然而,水仙清楚得很,生活不可能恢复往日的样子了,她也永远不会忘记,发生在这个冬日的所有故事。
水仙想起那天在卫生所(男人受伤后被人送到卫生所,水仙卖春联挣来的钱,全付了医药费)。她从男人衣兜搜到那张照片,照片一角折了,也不知道是不小心压到,还是男人故意弄的。水仙宁愿相信是前者,她难以想象,男人将照片捧在掌心贴到脸上的模样。男人出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敢骚扰水仙。他就像一个短暂出现的插曲,冒一下,就销声匿迹了。那张照片,水仙后来一直保存着,对她来说,这张照片是生活的提醒。水仙凝视着,照片上旧时的那个她,早在很多年前就老了,只有身旁那株鲜嫩的水仙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