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多大的拦水坝呢,坝前头少说也有一千多方水,一旦坝体翻倒,就是有十个队长也完了!但是宋队长顾不得这些。他用双手攀住坝头,又用双脚仔细地探摸漏水的地方。探摸了一阵,他终于在坝体和河岸连接处找到了渗水的地方!
那里已经有了茶缸口那么粗的一个漏洞,冰冷的春水,裹挟着锐利的冰刺,带着强劲的吸力,从那洞中急速地往坝外钻。
找到了漏洞,宋队长试图用脚踩堵这个漏洞。但是,被他踩踏下去的泥土立刻被强劲的水流冲走了,漏洞反而又加大了许多。
眨眼的工夫,坝体后面的渗水便形成了一个水柱喷射起来。情况万分危急,如果不在一分钟之内堵住这个水洞,坝体就会彻底垮掉!宋队长一边叫着小伙子们赶快给他堵塞漏洞的草捆,一边不顾一切地沉下身体,用自己的身体去堵那个水洞。
那个水洞被他的身体堵住了,坝后的渗水立刻失去了力量。
宋富和郭云被宋队长的举动吓坏了,以为宋队长被吸进了水洞,赶忙跳进水里撕住了宋队长。宋队长却大叫着赶紧让岸上的人给他递草捆儿。
沟沿上的小伙子们明白过来,一边喊着“快!草!土!赶紧!”的话,一边用了闪电般的速度,将四五个草捆子扔给了宋队长和入了水的宋富和郭云。
三个人手脚并用,把四五个草捆子三下两下塞进了那个水洞。沟沿上的小伙子们却疯了一般,狠命地把早已准备好的土往宋队长和宋富郭云的身边填埋。
大量的泥土被填埋下去之后,水洞里的水渐渐不往外冒了,大家便不再用铁锨铲土,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用脚狠命地踹土坝背面。踹几踹,再扎几扎,再踹,又扎,又踹,坝后面陷下去了一个大坑,水就一丝儿也不往外渗了。
大家眼看着水坝不漏水了,这才吐了口气,慢慢地一锨土一锨土地往那个坑里填埋,并且一边填一边使劲踩实,直到跟原来的坝体一样。
宋队长被小伙子们从水里捞了出来,已经冻得说不出来话,站不起来身了。原来他的下半身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嘴巴也僵硬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润德有这方面的经验,他用最快的速度脱掉了宋队长身上的衣裤,然后脱下自己的皮袄,裹住了宋队长。又叫小伙子们在宋队长的身边点起了大火,让他取暖,他却把手伸到皮袄里,使劲地搓宋队长的胸口子,又叫另外几个小伙子使劲搓宋队长的腿和脚。
宋富和郭云也冻得说不成话了,他们也被大家脱光了衣裤,裹在皮袄里进行救护。
宋队长惦记着水坝,吃力地看着水坝的方向。小伙子们说:“看着呢,你放心,它不会再倒了。”
大家安慰着他,眼里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了。有几个小伙子当时就呜呜咽咽地嚎起来了。
这事儿到现在想起来都叫人感动。宋队长说到这里,自己也落下泪来。这是宋刘庄曾经发生过的一件真实的事情,但是事情的关键部分却被宋队长稍稍做了修改,因为那天首先跳进水里去的不是宋队长,而是郭云,接着又是宋富。后来因为两个小伙子堵不住那个窟窿,宋队长怕出乱子,才不顾大家的劝阻,也跳进了水里。至于堵塞漏洞的过程,大概情况也正如他所说,只是他把所有的好话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王秘书他们不知道具体情况,自然信以为真,被他的“英雄行为”深深地打动了。
王秘书、何部长、刘干事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哭了。王秘书叫刘会计拿酒过来,说他要代表乡亲们给宋队长敬酒。
宋队长含泪喝过了王秘书给敬的酒,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说:“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农村里,这样的事情多得很,紧要关头不豁出命来,你就吃不上饭。一年庄稼二年苦,错了这个季节,就只能等到来年了。再说,两年的苦也就白受了……啥时候能够把沟渠给弄好了,这苦也就能够少受点。我想从今年夏天开始,叫社员们到土沟里去翻石头,用三两年的时间,争取在张家沟的沟头上修几个石坝。这样,就用不着这么费心了。四坝闸上的那个坝,牵扯着三个大队的事情。怎么办,一个队说了不算,我想如果在那里给修一个滚坝(横堵在河底上,洪水时不影响泄洪,浇地时可以拦住河水的石坝),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啊。但是就是没有人管,众人的妈妈没人哭啊!”
“总归要解决这些困难的,虽然眼下没有力气办这些事情。”
说到修滚坝的事,王秘书因为心中无数,嘴里不好乱说,就想用这样的话搪塞过去。
但是,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门口里说道:“说得好!总归要解决的!我们总不能叫困难吓倒!”
大家立刻听到,说这话的人是陈书记。原来大家说浇水的事情的时候,陈书记已经来到了高香玉家,只是因为大家谈得热烈,谁也没有注意到陈书记已经进了门。
王秘书说这话的时候,陈书记听得真真切切,他听王秘书和宋队长这么说,就一边喝彩,一边跟王秘书搭上了话茬。
大家见陈书记来了,赶紧起身下炕迎接。
陈书记却拦住大家,不让他们下炕。说:“不要下炕!还坐在炕上谈!炕上坐着舒服,我也上炕。”
虽然陈书记全力阻拦,宋队长和刘会计还是下了炕。
何部长和刘干事也站起身来要下炕,却叫宋队长和刘会计拦在了炕上。
王秘书、何部长和刘干事跪坐在炕上迎接陈书记。陈书记及时上了炕,拉他们各自坐好。
大家把陈书记请上炕来,分别和陈书记打了招呼,复又坐下继续座谈。
陈书记见王秘书因为刚刚流过泪,眼圈儿发红,宋队长也红着眼圈,就笑着责备宋队长:“一定是你又翻出了你的那些陈年老账来了!一个老男人家,总把那些事儿吊在嘴上自吹自擂,也不怕人笑话?领导们通常不下来,下来了,你说点好听些的东西,让领导们听了高兴高兴,动不动就把你的那婆娘账翻出来……真是的!你的苦,我们大家都知道呢,但是严格地追究起来,你并没有把事情干好。宋刘庄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难道你没有责任?你还有脸给领导表功哩。”
“问题归问题,宋队长也确实是受苦了的。”刘干事人年轻,想事说话有点简单。他被宋队长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他已经改变了对于宋队长的看法,消除了对宋队长的成见,这一刻,他听了陈书记的话,以为陈书记在批评宋队长,就替宋队长辩护了一句。
陈书记听他这么说,呵呵呵笑起来,他说:“这些人都是老滑头,给不得好颜色,如果给他们点好,他们便蹬住鼻子上脸哩!”
陈书记并不因为刘干事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便看轻他,他很重视地应对着刘干事的话。陈书记应答过了刘干事的话,便不再管他们前头说了些啥话。他不容大家商量,打断了前头的话题,说:“不说了!啥破烂事都不说了!一个下午了,肚子早饿得不成了!宋队长,你给领导们准备了啥伙食?啥?爆炒鸡?饭呢?葱香油饼子,好。还有鸡肉面片片?行啊!反正是填肚子的,不管啥东西,只要吃到肚子里,就都变成粪了,还不是哄嘴的吗!弄去,弄来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陈书记的话连荤带素(意思是说话不文明,脏话很多),就像他的人一样。陈书记是个“粗陋”的人,大个子,大头,大嘴,黑脸膛,刮过的胡须冒出头来,黑森森的,就像把钢刷,额上、脸上纵横着无数条皱纹,样子像戈壁滩上的破烂沟壑似的。
陈书记发了话,王秘书、何部长和刘干事也不好再作推辞。宋队长、刘会计赶紧忙活起来,擦桌子摆碗筷,不一时就端上来了两大盘香气扑鼻的爆炒鸡肉,以及两大盘满月似的葱花油饼子。接着又端上来了数个蓝边儿白瓷汤碗,汤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乳红面茶,面茶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黄绿的葱沫儿,看一眼,都叫人眼馋,更不要说那醉人的清香。看着这些喷香的饭食,客人们早就被刺激得垂涎欲滴了。
陈书记抓过酒具来,给每个人敬了一盅酒,这才叫大家动筷子吃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公社干部们便也不再推辞,纷纷举箸,一起吃起桌上的美味来。
何部长也不好再说什么,跟着大家一起吃喝起来。他想,只要立场坚定,吃点喝点,并不见得真的就会被坏人腐蚀拉拢到水中去。
外面,红日西沉,满天残云如血,晚霞的余光映照在大地上,给这个世界抹上了一层绯红……
太阳落山了,天,似乎马上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