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娥打定了嚷魇凶兆的主意,便立马行动起来。
她首先擦干净供桌,洒扫干净屋舍,又熬煮了柏枝水,重新郑重其事地洗刷了一番自己的头脸手脚,重新续上了香火,这才准备起禳灾除殃的物件来。
她先拿来两只小白碗,在这两只小白碗里各自装上了麦子和谷子,并在两只碗里各自插上了三株草香,然后把这两只插有草香的白碗供献在供桌上,说这算是敬奉给神仙的食禄,目的是要叫神鬼高兴,因此,也可以认为是在贿赂神仙(胡巧娥的做法不太规范,严格的做法据说是用升子或者斛斗装满白面和黄米,然后在白面和黄米上插上草香来敬神。但是,这样一来,难免会把香灰之类的赃物弄进米面里,以至于弄坏了雪白黄亮的米面,造成极大的浪费。胡巧娥的这种做法不会糟蹋粮食,不会造成太大的浪费,但是这样做,很可能会得罪神灵。胡巧娥对“雪山爷爷”解释说,这都是穷日子给逼的,不能怪罪俗家弟子,您是天上的大神仙,您不能跟穷人过不去)。
上好了香,然后又找了七根芨芨草,剥光了草皮,揪掐掉头尾,留下二尺来长的草秆儿,拿这草秆儿做“旗秆”,用五色纸黏糊成二指宽、五寸长的小彩旗,也插到盛放谷子和麦子的碗里。据说这是“雪山爷爷”发号施令的令旗。
做好这些,胡巧娥用升子装了米面(相当于也是给神仙送礼),把这个米面升子也供献在了桌子上。胡巧娥在这个升子中间插上了五株草香,在升子的右边插上了一支桃树枝,左边插了一把用桃木削的五寸来长的小木剑(据说是镇邪的宝物)。又取出平日给人家疗病用的那一块破旧的红布、马鞭和一面铜钱大小的铜镜,也献在了桌子上。
又拿来三个碗,把它们一字儿摆开,反扣在桌子上,在碗底儿上滴了些麻子油,并用棉花搓了几根灯芯草放在清油里,让它浸透清油,然后点燃了,做成三盏灯,说这三盏灯是为神仙引路的天灯。
又请醋碳神,又扎火把,又架柴笼……醋碳神是一个新近找来的鸡蛋大小的小石头。醋碳神一请回来,就要放在火炉里去烧,一直烧得滚烫火红为止。烧醋碳神的时候,还得有专人看守。看守得不好,如果让它逃脱了,那可是非常可怕的——据说多半会带来“血光之灾”。等醋碳神烧烫烧红,给病人疗病的时候,在这个石头上面浇上醋,让醋刺啦刺啦地发出响音,并迅速汽化,让那浓重的醋味散发出来,以便把鬼怪的眼睛刺激得无法睁开,才能乘机把它捉住赶走。
火把和柴笼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们是被用来烧鬼的。
胡巧娥做好了发神的准备,时间已过了小晌午。屋外,天气早已变了,灰暗的阴云低低地压在人们的头上,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冰冷坚硬的冷风,捎带着冰珠儿、沙粒儿呜咽着,呼啸着,横扫过宋刘庄散乱的村庄和农舍的上空,迅疾地消融在阴暗沉重的云雾深处去。
银环和刘阳见妈妈准备好了这些物件,就知道妈妈要发神了,心里非常高兴。妈妈的嗓音好,又要敲打拨鱼儿、铃铛儿之类的响器,这一切,在这两个小家伙看来,就是一场很热闹的戏剧。而且妈妈一旦发起神来,也就不再催促他们做这做那,所以,这两个小家伙还是极高兴让妈妈发神的。
据说发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神灵一旦被请来附了人的身体,就会给发神的人带来非常严重的伤害。但是胡巧娥发神却不很费力,她发神的时候,左手握成剑指,右手扶住桌案,合上眼,打几个哈欠,身体突然发冷似地打几个寒战,神就附了她的身体。神一旦附了体,歌声就悠悠扬扬地响起来了。
那是很悠扬的曲调呢,轻轻的,断断续续的,似乎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那歌声起初很轻、很模糊,接着便越来越真切了,后来便大声大气地唱起来,而且拨鱼儿、铃铛儿也叮叮当当地敲起来,摇起来,情形就像是来了千军万马的一般,场面极其热闹忙乱。
胡巧娥今日照样按照旧例发神。她先化了三道黄表纸,祷告金环银甲神护住她的元神,接着举起剑指竖在胸前,然后合上眼睛发起神来。
胡巧娥一边念念有词地念着道歌,一边准备打哈欠发神。她张了张嘴巴,想要打几个哈欠,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始终不能如往日一样痛快地打出哈欠来。胡巧娥打不成哈欠,但却感觉浑身忽然发起冷来。那冰冷的感觉夺魂摄魄,浸肌噬骨,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寒窖中一般,又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一直凉到了脚跟。
胡巧娥因为寒冷,浑身筛糠似地颤抖起来,涔涔冷汗也喷涌而出。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受,这感受弄得胡巧娥意乱神迷,脑袋发昏,几乎要昏迷过去。
这异乎寻常的感觉,弄得胡巧娥不敢继续发神念经,连忙纳气回神,准备草草了事。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她已经身不由己,回不了神了。
不知怎么搞的,胡巧娥完全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住了。她的脸上没有了一点血色,枯瘦干瘪的额上渗出了一股一股冰冷的虚汗。她的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前闪烁着一轮又一轮五颜六色的光圈。在那五颜六色的耀眼的光圈中间,不停地翻卷着的是那漆黑的云烟。耀眼的光圈和漆黑的云烟聚拢了又散开,散开了又聚拢,相互缠绕着、撕扯着,搅和成了深蓝的、紫红的、橙黄的杂色云雾,这云雾在她的脑海里搅扰扭曲着,使她的生存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似活非活的特殊幻觉里,她的浑浊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星金光,那金光起先只有一豆灯光大小,接着就迅速地扩大散开,洞开了一条深邃的、散发着金光的通道,在这条通道的深处,飘然升起了一尊须发俱白的神佛,那神佛盘腿坐在金光四射的莲台上,轻舞着手中的拂尘,一路歌唱而来。
他唱道:
极乐天,逍遥地,和风祥云送佛意。
四海巡游访蓬莱,九州览尽寻常事。
蓝桥青波涅盘渡,琼瑶玉液出红池。
从来凡尘无穷苦,谁人能叫雪山喜?
唱一段,又悠悠地念了一首偈语。那偈语说道:
天道从来分与合,世间不过生和死。
看穿红尘烦恼少,脱却宿怨快活多。
可学老庄梦彩蝶,也仿孔儒追大义。
雪山圣佛伴青灯,无限前程中道起。
虽然胡巧娥说自己是雪山爷爷的化身,但她却从来不曾看见过雪山真神的面目,今日雪山真神突然出现,却吓得她两股颤颤,魂飞魄散,直要瘫倒在地了。
胡巧娥不知道这是一种幻觉,竟以为神仙真的显身了!她浑身颤抖着,嘴里说着“真神降临……大慈大悲观世音……雪山爷爷真威风”的胡话,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胡巧娥胡说了一阵,神智忽然明白过来。她一经明白过来,就赶紧趴在地上给雪山爷爷磕头。但是雪山爷爷的形象却再也看不见了,胡巧娥先前看见的那一切,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巧娥又惊又怕,趴在供桌前一连磕了七八个响头,这才起身站在供桌前,连唱带舞地吟唱起她所熟悉的“道歌儿”来。明白人听见,她唱的是《十株梅香》《珍珠倒卷帘》之类的民歌,与所谓的“道歌儿”相差很远。
唱完这些,似乎再没什么好唱的了,便取出几张五彩纸来,鼻子里哼着《十株梅香》的调子折叠彩纸。她一边折纸,一边不时地停下鼻子里哼着的民歌曲调,猛地吸一口气,对住那纸“噗”地吹一口,然后继续再折。她为什么要对着那些彩纸吹气呢?按她的说法,说这是在给神钱增添法力呢,并且说这是雪山爷爷的仙气,吹上这样的仙气,求告的事情才能应验。
折完彩纸,胡巧娥又唱起来。这一回开唱,她用左手拿了原先插在升子里的那根桃树枝儿,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彩纸,又用右手拿着那柄桃木剑,不停地在空中做砍杀的动作。她一边对着空气抽打砍刺,一边唱道:“天灵灵,地灵灵,一根桃条弯溜溜。雪山爷爷骑红马,一路跑来一路杀。雪山爷爷真威风,手里拿着照妖镜。宝镜照耀四下里亮,天兵天将下凡尘。前头走的是张天师,后头跟的是二郎神。天使的钢鞭打鬼头,二郎的长矛戳鬼心。妖魔鬼怪丢了魂,魑魅魍魉现原形。劝你赶紧逃性命,莫敢再把人祸害。但若听了爷爷的劝。叫你成佛又成仙,但若不听爷爷的令,把你剁成肉泥化成粪,压到五行山底下,埋到阴山山背后,受苦无穷尽,永世不超生……”
这就是胡巧娥的《十刹罗王金刚经》,是她的护身法宝,每一回发神,她都要把这道经诵念上好几遍,她在舞剑的时候念,敲拨鱼、摇铃铛的时候也念,送醋碳神的时候还念。大概是为了叫妖魔鬼怪们害怕的意思吧,妖魔鬼怪们一害怕就吓跑了,鬼怪们吓跑了,自然也就不能继续害人了,病人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除恶煞、送醋碳神、送火把神是一件很忙乱的事情,需要很多人帮忙,一个人是干不了的。胡巧娥叫刘阳执了燃烧的火把走在前头,又叫银环用舀饭用的勺子端着烧得火红的醋碳神跟在刘阳的后头,而她却提着一把切刀,拿着扫帚,跟在两个孩子的后边,指挥着孩子们串屋子撵鬼捉妖。
胡巧娥跟在孩子们的后边,一面自问自答地高声叫唤,一面用切刀在地上空中乱砍乱剁。她叫唤道:“疗过了没有——疗过了!疗干净了没有——疗干净了!灾祸出门了没有——出门了!恶鬼上门不上门来了——不上门来了!”
胡巧娥一边叫唤,一边拿切刀在地上砍剁,一边拿扫帚在空中挥扫,指挥两个小子钻厨房、进书房、捣鸡窝、蹿驴圈、穿堂过屋、上蹿下跳地把自家院落里的角角落落都跑了个遍,这才打开庄门,一溜小跑地把那已经燃烧的不多了的火把和那不再冒热气了的醋碳神送出了庄门。
送完该送的东西,胡巧娥便去收拾供桌上的摆设。拨鱼儿、铜铃铛、火神红这些神器,都装在一个红丝布做的布袋里,升子里弄来的米面依然倒进米面柜子里去,碗里的谷麦也是不敢糟蹋的,要仔细地弄掉香灰儿,还回箱笼里去。
胡巧娥收拾掉这些东西,便开始收拾盛放米麦的瓷碗。刘阳因为想让妈妈快点收拾掉这些东西给自己做饭吃,也来给妈妈帮忙。妈妈的一番折腾从小晌午开始,直到小后晌才结束,刘阳的肚子早就饿得受不了了。他见母亲端了麦子碗,拣摘散落在麦子里边的草香残渣,也便端来盛放谷子的那只碗,帮助妈妈拣摘香头儿。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端起那碗来,那碗便像长了腿脚似地从刘阳的手里挣脱出来,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碗里的谷粒儿也泼洒出去,顿时黄黄地撒了一地。
突然的变故吓坏了刘阳,他傻傻地站在那儿,举着一双小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胡巧娥也愣在那儿,不知干什么才好。她想:“这算怎么回事情?不是图个利吉吗,忌讳的就是破啊烂啊的事情,像这样算是怎么回事情呢?”
胡巧娥非常恼火,顺手在儿子的小手上打了两个巴掌,以示惩诫。
刘阳做了错事,又挨了打,委屈地一张嘴巴,呜呜地哭起来。
刘阳一哭,胡巧娥更加着急起来,因为这事儿也怕哭煞神冲克呢,尤其害怕小孩子哭闹。胡巧娥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赶紧把刘阳拉到怀里,拿手捂住儿子的嘴吓唬他说:“别哭,不准哭,再敢哭,看我缝上你的嘴!”
刘阳被妈妈捂住嘴,又被妈妈严厉地喝骂了一通,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再也不敢嚎哭。
刘阳不哭了,但是胡巧娥还很恼火,联想到昨天晚上到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她只觉得头上的那片天似乎马上就要塌陷下来,又想到男人和儿子到沙漠里去挣光阴,却又遭遇了这样的鬼天气,愈发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就担心他们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一想到男人的安危,她的心中就像猫抓一般难受,可是却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在家里转出转进地干着急。
天上的阴云越来越低,四周一片灰暗,零零星星的雪珠儿夹杂着灰黄的沙土落在地面上,弄得地面一片惨白。那不是纯粹的白,也不是纯粹的灰,那是被玷污了的颜色,这颜色凌乱而破败,它没有了白的纯洁,看上去更像是被凌辱过的妓女的惨白的脸颊,妖冶但不健康,多情却很造作。那雪是被玷污过的,有一种暗红的血色在里面,叫人感动却很不舒服。
这是北国沙漠地带常见的景色,不知从哪年开始,这样的景色成了北国沙漠里必然的一道风景。每年都要降下这样的几场脏雪。包裹着泥土的脏雪化了,脏物留在了人家的院落里、庄田里,给干净整洁的田野蒙上一层灰烬,使它失掉了本来的美丽。庄稼人并不在意老天爷的变故,以及这种变故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他们只是知道,现在的老天爷下的雪不干净了,雪再也不能化成水泡茶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