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李学军忽然觉得胳膊上的肌肉就像被千万条毒蛇撕咬着,又像被千万根刀锯切割着,剜心刮骨般地疼。他叫大家帮他脱下衬衣来查看,结果发现使他疼痛难忍的,竟然是一道血红的瘤子!
这是一种恶性血瘤,由伤口的感染引起,如果不能及时得到医治清除,将会对病人的生命安全构成极大的威胁。知青们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看见它顺着血管慢慢地往前走,都觉得十分新奇。
郭云一见那道血瘤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说这是血瘤子,是伤口受了感染形成的,血瘤子一旦走进人的身体内部去,那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情况十分凶险,但是只要还在身体外边,却有办法制服它。他给大家解释说,得了这样的病,首先不能害怕,越害怕,它反而会走得越快。他还说这跟人的心跳的快慢有关系,人一害怕心跳就加快,心跳一加快,血液的流动速度也就会加快,最终导致血瘤子走得更快。制服这种病魔的办法并不复杂,但是必须得能忍得住疼痛。治疗的办法是先拿根绳子扎住血瘤子的去路,不让它继续前走,然后用梅花针迎头狠扎,直扎得流出黑血来,扎得那血瘤子不再前走为止。血瘤子不向前走,并不等于血瘤子已经“死了”,病毒还在里边,要想彻底清除血瘤子,还得用火罐子拔。拔出血瘤子来,才算剜掉了病根。火罐拔血瘤子,那是有规定的,得连拔三回,才能够将血瘤子拔出来。拔出了血瘤子,还要给伤口消毒,办法是点燃青艾去烧灸那个拔出血瘤子的伤口。烧完了,再敷上一些艾草烧制的草药灰,用干净的布料包扎住,并让病人喝一些用甘草、板蓝根、葛根、枸杞等草药熬制的药汤,就啥事也没有了。又说这是出门在外必须知道的救急方法,一般出门人都知道,如果不注意碰到了这样的事,只要按照这法子去治,就一定能制服这个“恶煞”。知道这些常识的人不觉得有多么神秘,但是知青们却新奇得了不得,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大学问。
郭云看见李学军得了这样的恶病,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地方很难找到制服血瘤子的用具和药物。他一边四处寻找治瘤子的东西,一边吩咐车把式刘五爷赶紧套车,打算抓紧时间送李学军回家。他想,只要能赶到庄子里去,就啥东西也有了。只要有治瘤子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血瘤子,他都能把它制住。
正当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却忽然想到了用羊毛搓绳子止血,用缝衣针放血的主意。想到了这样的办法,他的焦急的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就开始给李学军治瘤子。他先去羊圈里找来了一团羊毛,用羊毛搓根绳子,扎住李学军的胳膊,堵住血瘤子的去路,这才去找针放血。各个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放血的针,却找到了一根用钢丝做成的打毛衣的签子。
没有针,只能用签子,救命要紧!他赶紧把这根签子磨一磨,让它变得更加锋利,就准备拿这根签子给李学军放血。他首先在炉火上烧一烧这根签子,算是给它消了毒,然后才给李学军去放血止瘤。
开始放血了,郭云叫朱德宝、王刚、陈亮几个坐在李学军的身边,抓住李学军的胳膊和肩膀,以便防止他怕疼乱动,他却紧紧地握住李学军的手臂,用那根签子去扎血瘤。
李学军看见郭云握着一根粗壮的签子来扎他的胳膊,顿时吓得发起抖来,心也不由得收紧了。他看到,那根签子的粗细跟钢锥不相上下,刚刚打磨出来的针尖在冰冷的空气里冷冷地闪着寒光,样子十分可怕。他一想到郭云就要用这根签子刺扎他的胳膊,并且要活生生地插进他的肉里去,他就不由得浑身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李学军怕得要命,头脸上冒出了一层黏稠的冷汗。郭云笑话他说:“不是个个都是英雄吗,大刀往头上砍不害怕,怎么却叫一根针追掉了魂?没什么可怕的,好赖还是个男人哩!来,忍着点……”
“谁……谁害……怕了?”李学军尽管吓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硬撑说并不害怕。
“把眼睛蒙上,看不见就不害怕了……”郭云叫陈亮蒙住李学军的眼睛。
陈亮就去蒙李学军的眼睛。但是,李学军却看着陈亮伸出的手哭起来了。原来,他看见陈亮的手已经烂成了一双血手!陈亮年纪小,人老实,心眼也少,干起活来不会耍滑,因此,常常吃尽苦头。李学军看见,陈亮的手心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泡,有些血泡已经烂掉了,弄得一双手血肉模糊,叫人看着实在心疼。但是,陈亮却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尽管满手血泡,他却不哼也不哈。想起陈亮不愿在大家面前洗脸的细节,李学军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陈亮的双手已经烂得不成模样了!
李学军抓住陈亮的手,把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是这帮知青们的“头儿”,他却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兄弟,让兄弟们吃了这样的苦头,他的心里万分难过!
李学军一哭,大家也难过起来,朱德宝、赵宏伟几个都红了眼睛。陈亮知道李学军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受伤的手才伤心难过,就强忍眼泪对李学军说:“不妨事的……我忍受得了。”
陈亮这样说,李学军越发难过,他把陈亮的手摊开来让大家看,大家就看见陈亮的手已经烂成了一张破网。想到这些天来陈亮一直在忍受着痛苦,大家都心疼得流下了眼泪。
张学武的心里也很难过,但是他不愿当着大家的面流泪,他的手也磨成了一个血疙瘩,有一个血泡已经受了感染化了脓,正在往外流血呢。他躲在屋外的一个沙丘上,流着泪,演奏着他心爱的口琴。这一回,他还吹那一曲美丽的《喀秋莎》,但熟悉的乐音中已经没有了欢快和热情,缠绕低回的只有无奈和伤心。如泣如诉的旋律中舞动着的尽管还是那飞扬的爱的倩影,但它的主人公却已然伤痕累累。
李学军忍住哭泣不再流泪,语气坚定的对郭云说:“来吧,扎!”
青年们的精神感动了郭云,他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把李学军的胳膊抱在怀里,很小心地一针一针地刺扎着那血瘤,直到刺得那紫黑的毒血流淌了出来。看着那黑血一滴滴地流淌下来,他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车把式刘五爷赶车时爱唱的那曲《哭五更》的调子,忽然就在他的耳边真真切切地回响起来:“一更里来好伤心,想起爹娘泪纷纷。爹娘养我十五整,官差抓我去当兵……”
这是一首苦歌,唱的是一个穷苦的孩子,自小被官府抓去服兵役,受尽欺凌的故事。歌词通俗,曲调哀婉,唱腔如泣如诉,这一刻,它忽然回响在郭云耳边,却真切地反映出了郭云心灵深处的活动。伴随歌声掀起的,还有心海深处层层起伏的感情波浪——这是真正的音乐,这样的音乐发自人们的内心深处,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是真正的艺术!只有真正的艺术,才能够给人以力量,这种力量,才能够穿透最冰冷的心肠,直达灵魂的深处,也才能使那些即将绝灭的灵魂得到救赎!这就是艺术,那种真正称得上音乐的艺术!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他的灵魂还没有死灭,他就需要歌声,需要音乐,需要文学,需要……人类可以没有房屋,人类可以没有粮食,人类甚至可以没有自由,但人类绝对不能没有音乐、没有歌声,更不能没有文学!在最黑暗的时候,人们需要用歌声驱散乌云;在最寒冷的时候,人们需要用音乐送走严冬;在最困难、最寂寞的时候,人们需要用文学慰藉孤寂的心灵。知青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唱响了动人的歌声,在歌声中寻找着战胜困难的力量。
郭云想:这些人将来究竟能够成为怎样的一种人呢?他们是这样的聪明可爱,他们又是这样的孱弱单薄,如果生活的大河把他们永远抛留在这里,他们又将怎样走出自己的道路?他忽然记起这些青年已经来到宋刘庄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时间,对于当地生活着的人来说,也许不见得漫长,但对于这些青年而言,那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三年,他们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郭云的心情很激动,等那毒血淌了一阵,然后又用自己的口将残留在李学军身体中的毒血一口一口地吮吸出来,才给伤口敷上了白药。
一番紧张地救治,李学军胳膊上的血瘤子被郭云完全止住了,他给伤口认真地敷上了白药,认真地包扎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五爷的大车已经备好了,准备随时出发送李学军回队上去救治。郭云听说车已备好,就叫大家赶紧送李学军回家——
经过了这样一场风波,郭云哪里还敢在这里继续逗留?他让大家收拾好行李,一刻也不敢逗留,离开羊圈,便向队里赶去。他想,躲在沙漠里,固然可以躲避人祸,但是天灾却无法躲避,像这样毫无防备地降下一场灾祸来,谁能躲避得过去?他同时想,这些人虽然说是来接受教育的,但他们都是国家的人才,如果有什么闪失,纵然让他浑身长满了嘴,他也无法向国家说清楚。眼下,李学军的病虽然暂时得到了遏制,但要想真正彻底治愈,还得用杀灭病毒的药物进行治疗。再说张学武、陈亮这些小青年的手也烂成了一团,个个红肿得像小馒头,只怕也得认真给治一治。“哪个娃娃不是爹娘生的?哪个娃娃不叫人心疼?就是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不能不把他们当孩子来看,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啊。现在,他们就像没爹没娘的孩子,同样需要有人疼爱。”
郭云想,既然国家把这些孩子交到了自己的手上,自己就得给这些孩子操心,如果不去为他们操心,自己就不配做这些孩子们的“大人”!这些人都是一些很娇气的生命呢,他们没有经受过严酷风雨的洗礼,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弄得不好出了大差错,自己无法向他们的爹娘交代。
当然,郭云还想到了辛虎他们继续找麻烦的事情,但是他想,辛虎一伙也是知识青年,说到底,也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不可能个个都像恶魔一样,办事不讲道理。不过是双方打了一回架而已,两下里给做做工作,不怕这件事放不下去。于是,他带领着知青们立即回家,他说,起粪的事情还是叫队上的人来干吧,指望这些人起粪,只怕今年的土地便要撂荒。
“这是些什么人呢?叫他们铲些羊粪蛋子回去烧烧火炕还可以,如果指望他们挖羊粪,他们还不是这块料呢。”郭云给队长们说,“季节不饶人,如果赶在开犁前还不能把羊粪送进地里去,造成的损失可就大了。粮食减产是肯定的,重要的是如果羊圈里的羊粪按时起不掉,就会给继续圈羊带来更大的麻烦,弄得不好,还要出事呢。道理很简单,羊粪积得太厚了,围栏护墙就变低了。围栏护墙太低,羊便圏不住,如果不注意让羊群受了惊吓炸了窝,惹的祸可就大了。那时,谁还能收拾得住这些毛虫?”
郭云建议赶紧派强劳力上羊圈,再不要让知青们去受罪了。他对宋队长说,也许你们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是这不是真正的爱护,要想让这些人真正成长起来,他们还需要耐心地培养和磨炼,包括培养和磨炼的办法必须是正确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