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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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刘万忠在刘家井周围烧了五六年蓬灰,终于在这年烧出来了矛盾——羊倌们认为他一个冬天都在不停地烧制蓬灰,烧掉了羊群的草料,烧坏了他们的草场,害得羊群年年闹春荒。这样的春荒,不仅使羊群的产羔数下降,就是大羊也因体乏生病,有了不少折损。羊倌们在背后碰了几回头,便想出来了赶走刘万忠的办法。这年入秋,他们便故意找起了刘万忠的茬子,不是不让他在井上取水,就是故意将他晾晒的柴草烧掉。

这样的几次之后,刘万忠终于明白了羊倌们所以要跟他过不去的原因。原来,这是因为他不顾大家的反对,继续在草滩里铲柴烧灰的缘故。他静下来仔细想想,也认识到自己的铲草烧灰的危害,他确实妨害到了羊倌们的利益。

他只好改做其他事情。其实,刘万忠也早就不想干这活路了,天气越来越旱,水蓬草越来越少,弄成一锅灰,简直要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才能凑足所需的柴草——很难再能铲到车轱辘大的水蓬草了,满滩里尽扎着一些瘦小干瘪的“狗尿苔”,远远看去,那些生长野草的滩上一道、紫一道的,就像刚从什么活物的身上剥下来的一张皮,血淋淋的。这皮张铺开在腾格里大漠的面前,铺开在碧蓝深邃的苍天之下,似在向人们哭诉着它的冤屈!

刘万忠手拄铁锨(或者木杈之类的利器),面对着这一切,浑身的力气没处使用。一天铲不到一车柴,急得他的嘴上直冒泡。烧成一锅蓬灰,能换来百十斤粮食,这对于他的那些“爹爹们”来说,该是多么重要啊,但是眼睁睁地,老天爷断了他的吃饭路!

“天无绝人之路!”刘万忠眨巴着已经发红的醉眼,蹲在羊倌们的火炕上,用肮脏油渍的大手,捉住一只白瓷小酒盅,一仰脖子,喝干净辛辣的烧酒,对羊倌们说道:“不烧了!不烧了!我找到好活路了!”

羊倌们一边嚼着鲜嫩的羊羔肉,一边把辛辣的烧酒倒进自己的嘴里,非常惬意地品尝着烧酒的香甜,一副对刘万忠的叫嚷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模样。辛辣的烧酒一落进肚,他们的浑身的血便呼地掀起了波浪,那波浪涌遍他们的全身,使得他们的黑红的额角上那一条条蚯蚓般粗细的血管也蓬蓬勃勃地鼓胀了起来。一条条青色的血管伴随着磨动的颌骨蠕蠕涌动着,宛如一条条青蛇。游动的青蛇鼓噪着,似乎要撑破了他们的黝黑的皮肤爬将出来!对于刘万忠的话,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他们在留意他的谈话,他们表现出来的无所谓的样子,倒很容易叫人认为:此时此刻,他们根本不关心他的烧与不烧的问题,他们只关心那一锅喷吐着香气的羔羊肉,他们只关心那辛辣诱人的烧酒!

羔羊是羊倌们宰杀的,烧酒是刘万忠从凉州弄来的,那是极醇香的粮食酒,用的是祖传的秘方,造酒的人跟他有私交。酒是偷着酿制的,买卖都在私下里进行,私交不深的人,得不着这样的好酒。这些羊倌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不觉多喝了几杯,结果一个个被那烧酒弄醉了。这些人浑身燥热,头脸上冒着浓密的汗雾,一个个就像刚出笼屉的蒸猪。

刘万忠的脸不烧也不红,他的瘦黄的脸反而因为烧酒的缘故变成了一种病态的青灰。他同样也被酒精刺激得兴奋不已,耷拉在下巴上的那几缕枯黄的胡须簌簌地抖动着,似乎也要像主人似地眉飞色舞了。

刘万忠喝下一盅烧酒,吧唧着嘴说:“拔沙冰草,拧搓草绳子,捋黄茅柴籽,这些都是好活路,这些东西,也都是沙漠里的宝贝!哪一样不能养活人?你们以为烧蓬灰是人干的活吗?那苦,驴马都受不了!”

大家从刘万忠的话中听出了他的真诚,知道他确实不会再烧蓬灰了,都在心里化解了对他的意见,于是替他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烧了……你说的这几样活路,确实是不错的活儿……以后吃水啥的,如果不方便,也不是啥问题。找好了干活的地方,隔天出一趟沙窝,十天半月回一趟家,把弄到东西运出沙漠,一个冬天出去,收拾二三石东西,还是没有问题的,强似在队上挣工分,鬼魂似的在野地里烧蓬灰……”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娃子们还小点,使唤起来不太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娃子不吃十年闲饭!你家刘涛都十四岁了,再过二三年,你都能当爷爷了,他早就到了该办事的时候了!再说那娃子的本事也不小呢,叫我看,他将来比你强得多!”

羊倌们的话说得一点不假,刘万忠的大儿子刘涛的确是有些能耐的主儿,谋人断事很有些心计,又兼着胆大心细,在同龄的孩子中早早地便露出了头角。有时候,他知道的一些事情,大人们也未必知道。今年春天,他做的一件事情,就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今年春上,刘涛和庄子上的人去夹墙沙上铲柴,那次,铲柴的人一共去了八九个。跟刘涛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们也有几个,赵楠、王红梅、刘银环、赵长生、郭长喜几个自然是少不了的。那天,他们各自赶着自家的驴车儿一起到沙窝里去拾柴,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鸡叫头遍,他们便出了门。

摸黑赶了二十多里路,赶天亮进了夹墙沙。坐了半夜的驴车,大家的手脚都冻得有些发僵。到了目的地,便赶紧拣来柴草,点燃了篝火,一边烤火取暖,一边抓紧时间吃早饭。

沙漠里的所谓早饭,并不真就是汤面之类热乎乎的早饭,说是早饭,其实只是玉米饼、炒面、锅盔之类的干粮。大家就着冷水,用这些东西塞饱肚子,然后就开始干活。这天,刘涛父子带来的是青稞面饼子,算得上是上乘的吃喝。刘涛把饼子掏出来摸一摸,发现饼子早冻得像石块一样坚硬——出发的时候,他忘了把饼子裹在皮袄里,结果被冻住了。但是,刘涛不忙,他扒拉开燃烧的炭火,把饼子埋进了火堆下烧得滚烫的沙子里。他对大家说,用不了一刻钟,饼子们就烧烫了,到时又烫又软,才叫吃着香。大家见他的办法好,也都学着他的样,把饼子馒头之类的干粮埋进了烫沙。

果然是好办法,饼子馒头都被烧烫了。刘涛的饼子先烧好了,他把饼子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拍打掉上面的灰土,给父亲奉上,然后自己也拿一块吃起来。但是,他很快发现,大家对他家的青稞面锅盔都很眼馋。刘涛过意不去,就从火堆里挖出另外几个锅盔来,把它分给大家吃。

大家虽然都很眼馋他家的锅盔,但真让他们吃,却又不好意思起来——谁家的吃粮都很紧张,平日,人们很少有请吃的习惯——推让再三,才不好意思地吃起来。

赵长生因为吃得急,噎住了,咯儿咯儿地直打嗝,弄得他既不能顺利呼吸,也吃不成东西。姑娘们被他的滑稽样子逗得笑成了一团,取笑他说:“偷吃谁家的鸡了,咯儿咯儿地,尽打鸣?”

赵楠是赵长生的亲堂妹妹,姊妹之间没有太多的忌讳和防备,说话自然很随便,她笑着打趣赵长生:“他才不是偷吃了人家的鸡儿呢,他是因为急着去相亲哩!哈哈……”

王红梅是王润德的妹妹,她也像她的哥哥王润德一样,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她哈哈大笑着接住赵楠的话茬,继续开赵长生的玩笑:“没有人抢你的媳妇儿……你急啥呢!就是去相亲,也没有这么急的。”

“我……咯儿,咯……红梅,你……咯儿……”赵长生想要反驳王红梅,但是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剩下看着名叫红梅的那个姑娘傻笑。

刘涛见他噎得厉害,就在他的背上乱捶了一气,见还不奏效,就给他教了一个治噎嗝的办法。他说:“憋住气,把锅盔凑到鼻子跟前,使劲用鼻子闻锅盔的香气,吸一阵就好了。”

赵长生照着刘涛的办法,伸长脖子,对着锅盔吸了一阵气,果然就好了许多。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明亮的晨光,夜的大幕已经退去。刘涛对赵长生说:“等太阳出来,照着太阳再吸一阵气,保你以后永远再不会发噎。”

“不要日弄人了,要真那么灵,谁也不发噎了。”郭长喜不相信刘涛的话,嘴里嚼着馍,反对刘涛的说法。

“你不知道算了,双福哥说的话确实是真的!上回我噎住了,就是照着这个法子治的,结果到现在真的再没有发过噎。”赵楠用自己曾经有过的经验当证据反驳郭长喜。赵楠所以向着刘涛说话,也是因为他们两家平日里就来往得比较亲密。

大家争嚷着刘涛的办法灵与不灵的问题,一个不小心,又有几个人噎住了。于是,谁也不敢再多说话,围住火堆,拿着馍馍,照着刘涛教的办法,仔细地闻起馍馍来。

东方的天空愈加明亮起来,澄明的天光照亮了夜的黑暗,薄薄的,淡淡的,牵扯着千万缕柔丝似的晨云。晨云飘过灰暗深邃的穹顶,被朝阳的光辉烘照着,变成了灿烂的绯红。云霓的红光普照着大地,使得远近高低的沙丘和沙滩,也都涂上了暗红的颜色。太阳升起来了,那是一个巨大的、橙红的、边缘十分齐整的正圆,它冲破了厚重的地平线,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力量往空中慢慢升起,证明着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孩子们被眼前的美丽景色吸引着,一起向这轮红日望去。

刘涛举起双臂,微闭双眼,对着太阳,用鼻子细而深长地吸纳起来。他吸一口,往下吞一口,仿佛是在吃一种香甜的食物。刘涛说,他这是在吸纳太阳的精气,在他的心中,那太阳就像一块烧熟了的大饼,正被他一块一块咬下来,嚼烂了,咽下去,一直吞咽到肚腹的最深处,肚腹的深处就有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他就不会怕冷了。

大家见刘涛做得这样认真,也学着他的样子做起来。真是奇怪得很,大家吸纳一阵太阳的“精气”,果然神清气爽,精力倍增,先前打嗝的人,也不再打嗝了。

刘涛正在吸纳阳光,忽然,他在清纯澄澈的空气中嗅到了一缕淡淡的土腥味——那土腥味淡淡的,细细的,像一缕飘忽不定的游丝,刺激得刘涛的喉咙有些发痒。

闻到了这样的气味,刘涛心中不禁一紧:要刮风了?他看看眼前冉冉升腾的红日,确定这天要刮大风,天空中飘浮着的缕缕红云,也明白无误地向他透露了这样的信息。

刘涛吞下一口气,放下双臂,睁开眼睛,一脸沉重地坐到火堆旁,继续吃起饼子来。

刘涛的举动让大家非常不安。大家都知道,他的妈妈是个神婆子,刘涛也是有些“神气”的——有几回,庄子里发生了几件不幸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事先都被他说中了:比如李三爷的上吊自杀,赵生贵的羊群失而复得,郭长喜的爹为了三分工,与队里的记工员打架吃官司,最终病死在监狱中的悲剧等等,都被他说准了。因为这样的几件事情,队上的人都说刘涛长着“天眼”,“法力”比他妈妈还厉害!

大家见刘涛神色凝重,知道刘涛预测到了不好的信息,就问怎么了。刘涛不说,只是叫大家吃过饭之后抓紧干活,赶在吃午饭之前时必须离开沙窝。

刘涛的预测非常灵验,这回又被他说准了!

那天中午,他们并没有能够及时走出沙漠,原因是赵长生和他的弟弟走远了。说好了要在中午的时候出沙漠,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见到他们回来的身影。正在大家焦急地寻找他们的时候,凶猛的黄风便卷天盖地地向他们扑来了。

这是每年春天必定要如期而至的风暴,虽然风力不大,但扬起的沙尘却很高。沙尘扬起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昏暗,没有经验的人处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很难辨识东西南北的方向。面对突然而来的大风,人们顿时吓得慌了手脚。

刘涛和他的老爹刘万忠,把大家聚拢在一起,安慰大家不要着急,说总是有办法走出沙漠的。他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避风的沙湾,叫大家把车子摆成一圈,然后把柴草堵在车子的外边,做成一个草围子,又叫小一点的孩子们躲在里边避风,这才和几个年龄大的小伙子继续寻找赵长生的下落。

找人也怕迷路,刘涛想了一个办法,他和伙伴们砍了一捆芦苇,去掉叶子,只留白白的杆儿,在走过的地方插上枝干当路标,走到哪里,便把路标插在哪里。他们用这种办法,终于找到了迷失了方向的赵长生兄弟。

“刘万忠的这个娃子了不得,天生是个精贼,比他的老子强几倍哩!”大家都说刘涛有本事,将来必定是个有出息的人。

那天喝过了酒,刘万忠果然不再烧蓬灰,他选准了沙漠,准备在那里“发财”养家。他说:“沙漠里的活虽然苦,但出产的东西值钱。而且,沙窝里干活隐蔽性好,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春天里挖锁阳、挖甘草。锁阳和甘草都是上好的中草药,根粗皮薄,春天是春气生发阳气旺盛的季节,药性地道,治病养生效果好,在这个季节里采挖到的锁阳和甘草,都是最好的,如果变卖出去,价钱一定不菲。夏秋季节拔沙冰草,割芦苇。沙冰草是蒲草的一种,叶长,柔韧性强,在农家的日常生活中用途很广:扎制草圈,拧搓草绳,编织草席、草帘和蒲包等;冬季里采摘黄茅柴籽,或者打沙米籽,砍割桦条……沙漠里出产的东西多,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只要人勤快,养家过日子,一点问题也没有。刘万忠正是瞅准了沙漠的这些好处,才丢开了那苦累不堪的烧蓬灰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