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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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双福!”(这是刘涛的小名)

正在院落里收拾器械的刘万忠,突然威严地叫了一声。

吃过晚饭,刘涛(小名双福)、银环、刘阳(小名根福)兄妹三个按照老爹刘万忠的分工,各自做完自己的事情(洗锅刷碗、喂猪、喂狗的杂事),一起爬上炕来,在温暖的被窝里玩“解绊儿”的游戏。他们的老妈胡巧娥还在院子里忙碌,此刻,她正跪坐在火炕洞口前,往火炕中填塞着烧火的柴草——在这样的寒冷季节里,她每天傍晚的重要事情就是要在晚睡之前烧热这面火炕。初春的夜晚还很寒冷,火炕一定得烧烫,如果烧不烫,一家老小就要在这个晚上受冻。

老爹刘万忠也不闲着,他在院落里仔细地收拾着架子车上的器械,准备明天进沙漠去“找光阴”。刘万忠是一个勤劳的人,对于生活,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一年四季,他总没有多少时间闲着。他非常害怕因为自己的怠慢,导致生活的落魄潦倒。他说:“居家过日子,非得勤快。不勤快,就没得饭吃!”又说,“只要生成人,就得劳动。不劳动,那是不能算做人的。不要以为只是当个农民,很简单呢,就是当个农民,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种时候,刘涛兄妹三个没有说话的权利,他们只有听老爹说话的份儿。尽管他们对老爹的许多话不以为然,但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进沙窝干活,并不是一件好活路,苦累不说,单是进出沙漠的那段路,就让这几个受够了苦头。大家虽然都被这雷打不动的苦差事弄得苦不堪言,但谁也不敢违背老爹的安排。

“这可真不是人干的事情。”有一回,刘涛苦累难当,在背后悄悄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这句话恰好被老爹听见了,结果招来了一顿好骂。

“你还成精哩!这不是人干的事情,哪是人干的事情?生了一个叫花子命,却尽想上龙床的美事,早点死了你那心吧!好好受你的苦,好歹挣巴出一个人样来,也算老天爷有眼,有的你一碗饭吃。如果一下不留心,饿死了,只怕拿来喂狗,也剐不了几两肉呢,你还嫌弃这事情不好!”

沙漠是个聚宝盆,那里出产维持生活的宝物。生活在腾格里沙漠周边的农民兄弟们依靠着沙漠给予的“恩惠”过着拮据的生活。深秋季节,他们在那里打沙米,捋黄茅柴籽;盛夏季节,则可以挖甘草、锁阳和苁蓉;春冬季节到来的时候,捡拾发菜、砍伐桦条和白刺就成了主要的干事。一年四季,沙漠中总有可干的事情。“人勤天不懒,遍地是黄金”,刘涛的老爹带着他的这几个“爹爹”,在沙漠里忙出忙进,免却了许多人家必有的艰难和穷困,使得他家的小日子过得津津有味,有模有样。

沙漠虽然能够给予人们这么多好处,但是小孩子们却对它没有好感。吃苦受累,忍饥挨饿,那可不是好受的事情。刘涛兄妹三个吃够了沙漠的苦头,一到星期六,便都头皮发麻,脚板下也不由得抽起筋来。三个人对老爹的“无情压迫”,都抱了满肚子的怨气。

“双福!”

正在收拾架子车器械的刘万忠威严地叫了一声。

对于他的这伙“爹爹”,刘万忠向来没有好声气,他想使用哪一个,就只管喊一声,剩下的事情就看他的“爹爹”们怎么去干了。当然“爹爹们”一听见他的叫喊,便都紧张起来——被叫到名字的,竖直了耳朵仔细地听他吩咐,旁边的几个也不敢怠慢,他们得帮助听老爹的吩咐,听明白了,然后再想办法完成老爹安排的事情。这是非常重要的,假如有哪一句话听不明白,那可就闯出大祸来了。老爹的“刑法”是不好受的呢,轻者责骂,重者就要挨打!

老爹刘万忠给他的“爹爹”们说完话之后,便像个威严的酋长静静地蹲在炕上,或者却蹲在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等待着他的“爹爹们”前来报告完成任务的情况。

这个威严冷漠的老头儿,一声不吭地沉默着,干瘦枯黄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笑意,一双小而晶亮的眼睛哗哗地眨个不停。他抿一抿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想要说出一些什么话来,但最终还是把即将要说出口来的话咽了回去。他抬起手,慢慢地捋着干瘦细长的下巴,摸索着、捻弄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那是三五根枯黄干瘪的毛发,卷曲而且多皱,杂乱地挂在他的下巴上。这样的面目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机敏而狡黠的老头。但是他的那顶油腻腻的瓜皮帽,以及那颗干瘦的长着花白头发的脑袋,却暴露了他的身份——他依然是一个很本分的庄稼汉,这个老人,也曾历经无数生活的沧桑。

刘涛听见老爹叫他,隔着窗户朝外答应了一声,然后慌忙扯掉缠绕在手上的棉线绳子,连忙跳下炕,踏上鞋子,慌慌张张地到老爹的跟前去“听差”。

老爹刘万忠正在用一团麻绳儿扎结架子车上的拉套,前次拉柴时拉断了套绳,如果收拾不好,就再也无法继续使用了。那天,因为贪心多拉了一些东西,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这条套绳被拉断了。当时,他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解下裤带来当拉套,而他却只能用沙冰草搓根绳子当裤带。本来是早就修好了的,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却给忘了。

“老啦,不中用了!”刘万忠不无感慨地叹息道。

刘万忠慨叹着人生的不易和艰难,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一年不如一年。他暗暗想到,自己确实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一个最明显的变化是,他觉得自己不但有些力气活拿不下来了,就是记性也大不如以前,无论干什么,总会发生丢三落四的事情。想想前些年当水保主任那会儿,他是何等的精明呀,全社十六个村,一百多个生产队,一大河水一分五份,放到各村去浇地,哪时哪刻,该着哪个生产队接水,他都能记得分毫不差。可是现在,他却连一些最简单的事情都记不住了。

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有些事情却怎么也不能使他忘怀,其中就有他如何被人家“夺了权”的事情。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他是颇有些意见的,不就因为给自家自留地多浇了半个小时的水嘛,只是芝麻粒大小的一个错误呀,可是就被“端掉”了“饭碗”,那样一个“美差”,就轻轻松松地拱手送给了人家。当时社里给他的说法是“工作需要”。其实,他什么也明白,什么也不是,就是因为人家抓着了他给自留地多浇了三十分钟水的事情,才被“下放”到队里当社员来了。

“当社员就当社员,当社员怎么了?还不是劳动种庄稼,吃饭拉杂屎?只要有一亩三分地,干啥都一样!”

社里这样处理他,刘万忠一开始有意见,但是最后还是想通了,对公家不让他管浇水的事情,他也不很在意,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不能再“挪出”一分半分钟的水来,让他的自留地多浇上一口水了。他只是对不能再占这个小便宜有点儿心疼,其他都无所谓。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的坏毛病,就是爱贪点小便宜,为了几个“狼吃的”能够吃饱点、穿暖点,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刘万忠这个人脑子活,点子多,办法也多,过了不长时间,他就找到了事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沙窝,就吃沙窝!”那年秋后,收拾掉庄稼,他带着儿子刘涛钻起沙窝来了。土沟、旱石河、大马路、上下三岔、八步沙、夹墙沙、芦草沙,这些地方都是离宋刘庄比较近的地方,道路平坦,牧草也多。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那个名叫三岔的地方,还有一口水井(就是刘家井。井上住着三群羊——和乐村的陈三猴子放着一群,暖泉的王凤山放着一群,再一群是老刘庄队的,放羊的老羊倌是赵世贵的本家兄弟赵生贵和刘万左的哥哥刘万有。三群羊都是队里的,放羊倌都是熟人,往来歇脚,断然没有不给方便的说法!)刘万忠决定,就以刘家井为落脚点,在那里干些事情。

重点做烧蓬灰的事情。

蓬灰,这是一种用水蓬草的枝叶烧成的碳碱化合物,味咸。作为一种调味品,人们把它沤制的碱水掺和在面食中,增加面食的精韧度,做拉面条。也可以用来做青豆饭,做豆腐,做馒头。同时,它还是熬制卤水的必备材料。这是一种上好的食物添加原料,只是烧制起来颇费周折,不光是烧草制灰的问题,还有铲草、晾晒柴草、运送柴草等一系列工序。

烧制蓬灰的最好季节在农历的八月十五前后,那时正是水蓬草花叶零落籽粒饱满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晾晒柴草是最合适的时候。这时,沙湾里、沟坡边、河岸上,到处都长满了白茫茫、紫茵茵、成行成片即将成熟的水蓬草。人们把成熟了的水蓬草铲下来,弄成一摞一摞的草卷儿收集起来,然后让它慢慢地风干,等待烧制蓬灰。

水蓬草是一种极易生长的草本植物,只要多少有一些水分,就能生长得十分茂盛。年景好的时候,戈壁滩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野草,当地农户把它收集起来,当做饲喂牛羊的上好饲料。同时,它又是烧制蓬灰的唯一野草,只有它,才能够烧得出蓬灰来。

八月十五前后,人们便开始收集起水蓬草来。人们拿一柄木制(或者铁制)的杈把,连叉带挑地把水蓬草收集在一起,然后用架子车拉走。沙漠里,到处是水蓬草,这是一种很容易就能弄到的柴草,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弄到小山也似的一车。待装满了一车,便把它弄到事先选定的地方去摞成柴垛。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弄到这样的五六车东西。一般是二十车左右的柴草摞一个柴垛,然后再换一个地方,再铲柴草,再摞柴垛。就这样,一直忙碌到十月底,等到水干草枯水蓬草都被铲下来摞成了草垛的时候,才结束铲草的劳动。

草铲完了,柴垛也摞好了,这时候再看吧,只见沙窝边上、河岸两边、草滩里到处竖起了一个个小山一样的草垛,远远望去,它们就像一座座烽火台。而那一块块干涸的土地,却也被勤劳的人们脱光了衣裤,露出了惨白的肌肤。这时候,干涸而贫瘠的土地就成了一个毛发凌乱,肌体残破,在风雨中瑟缩裸奔的病妇。

收拾完柴草,便开始掏挖烧灰的锅子。挖烧灰的锅子,也就是挖烧灰的土坑。说是挖坑,也不是随便胡乱挖挖就能挖得好的。先得选准风向,得讲究风向顺逆的条件。办法是逆风挖灶口,顺风留烟囱。烧灰的锅儿,要讲究肚阔口小,所谓“口中入个手,肚里卧头牛”。通常能够见到的灰锅,一般有四到五尺深,底部的直径大约在三尺四五大小,一般不超过四尺。灰锅的内壁,要铲削得十分光滑。这样烧制出来的蓬灰,才能做到边缘光滑,形制漂亮。

做好了这些准备工作,就开始点火烧灰。火一经点着,中途是不能熄灭的,直到彻底烧完一个草垛,烧满一个灰锅为止。这样做的目的十分清楚,那就是为了保持“灰锅”的温度,提高蓬灰的质量。能够做到这些,烧出来的蓬灰才能做到色泽碧翠剔透,宛如翠玉一般。这样的蓬灰,也才能够卖出好价钱来!灰暗发黑的,多半不大好买,价钱也相差很远。

烧完一个草垛,需要两天两夜的时间。用这么长的时间烧成的一锅蓬灰有一千斤左右,而烧掉的柴草,则估计在二三万斤以上!这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不说烧草的辛苦,单单在河汊沟坡地里把一棵棵水蓬草铲下来,再将这些柴草运送到烧蓬灰的地方,就得花费不少工夫,流不少的汗,可是烧成的蓬灰,却不能物有所值。一般情况下,也就是买卖好的时候,一斤蓬灰能够换到半碗粮食,买卖不好的时候,拿五斤蓬灰也换不到一斤粮食!但是还要烧,烧完第一个草垛,再烧第二个草垛,一直烧到田野里寸草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