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武身体下的这面沙坡，是个很普通的沙坡，阴面的沙面上有着像水纹又像鱼鳞似的精致细密的沙波，粼粼沙波中长着一簇一簇黄茅柴或者白刺之类的植物；阳面是个新月形的沙湾，沙湾的顶部，是陡峭的沙峰；沙湾里长着各式各样的柴草，柴草里生活着狐狸野兔，老鼠蛇虫，以及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各种活物，情形就像一个小小的绿洲。沙漠里，这样的沙坡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一个的沙坡相连相接起来，就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沙海。
这面沙坡从东西两边延伸出去，一连有十几个沙岭。沙岭蜿蜒起伏，俯卧在众多沙丘之间，形似一条游弋在大海中的蛟龙，给人一种恐惧不安的感觉。张学武躺在这条蛟龙的背上，仰看蔚蓝的天空，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这是多么纯洁的蓝色呢？”他想，“高远幽深，没有一点杂色，只怕连鸟的身影，也要玷污了她的纯洁。”
四周一片宁静，他看见褐黄的沙漠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炫目的白光，在这炫目的白光里，他看见了一种淡淡的蓝色的烟雾，那烟雾神秘地弥散开来，向着沙漠的四周慢慢地渗透，漫过沙湾，漫过沙坡，并且使得他慵懒的身体似乎也要随着它慢慢地挥发开来，并与它均匀地掺合起来，向着那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慢慢地飘去，飘去……
“蓝色多好……这是能够永恒的么？”张学军忽然说了一句听上去高深莫测的话。
郭云听不懂他说的这句话，见他十分疲惫，就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伸出手，爱惜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羊皮做的旱烟袋，用他心爱的黄铜烟锅儿盛上挥发着辛辣呛人的烟末子，准备好好过一番烟瘾。他装好一锅儿烟，对张学军说：“要不要来上一锅？这可是比羊肉还要香的东西呢！”
“香？那味道简直要臭死人！您都让那臭味渗透了，老远就闻到了它的臭味。”张学军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直言郭云的旱烟味很臭。
“呵呵……小伙子！臭味……”郭云不置可否地笑着，很有滋味地抽起烟来。他斜躺在沙坡上，将口中的烟雾喷吐出来，然后看着那烟雾在静寂的空气中慢慢地飘浮，看着它逐渐扩散开来，淡化成一团蓝色的雾，他的身心就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惬意——生活就像一盘永不停息的磨盘，它永不停息地转动着，将一代又一代人无情地磨老，磨死……郭云想，自己也和那一代又一代先辈一样，必将被这盘永无尽头的石磨磨老磨死，并最终消失在漫漫历史的长河之中，且永远找不到曾经有过的身影，这使年轻的郭云滋生了无端的悲哀——郭云也还只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人呢，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却俨然成了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张学武不再说话，他在想心事。他想家，想父母兄弟，也想老师同学，还想那条穿城而过的滚滚大河……恍惚中，他的思绪忽然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山城，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色竟是那样的逼真——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清凉的空气里，传来了市中心那个欧式教堂的尖顶上罗马古钟咣咣的钟声，那钟声震破了徘徊在低空中的蓝色的烟云，向天边空旷的原野飘去。透过那一抹时而撕裂时而聚合的烟云，他看见了一片片连绵不绝的瓦屋。大片大片的瓦屋，纵横在大河两岸宽阔的河川上，就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境。瓦屋之间，点缀着墨绿的苍松翠柏，火红的杜鹃红枫，还有金黄的胡杨银杏。破旧的瓦屋没有尽头，在瓦屋模糊为云烟的地方，横亘着黛青的远山。天空中没有飞鸟，白色的云彩变幻着美丽的倩影。大河蜿蜒扭动着，闪着银光，穿过多彩的田野，似一曲情歌，低回缠绵，消失在远山的尽头……
多么美丽的山城啊，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与他们没有了多大的关系，似乎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张学武觉得，他的前途就像眼前这苍茫荒凉的沙海一样，变得那样的渺茫和无望。张学武咬着一个细细的草根儿，想着这样的心事，心中的苦闷比这草根儿的味道还要苦涩。他深深地为自己当初的冲动而后悔。
这不能怪张学武的思想落后，当前，持有这种思想的知青不只张学武一个，可以说所有的知青，在他们的一腔热血渐渐冷却的时候，他们都开始后悔起来。
张学武的父亲是搞生物杂交技术的，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张学武为了跟父亲“划清界限”，毅然报名下乡，前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广阔的农村田地里，去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但是事实却告诉他，他们的这些想法完全错了，在这块田地里，是很难实现他们的伟大理想的，他们开始后悔起来了。
其实，如果细心考量他们当初的思想，就会知道，他们今日的后悔，实在是很必然的事情。当初，他们只是凭着一股热情和年轻人特有的一种浪漫激情离开了课堂，离开了自己的家。那时，他们每个人都是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农村那个广阔田地里的，他们希望用自己火热的青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他们很快便明白自己错了。当残酷的现实浇灭了他们的热情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现实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浪漫。他们所能见到的只是那些低矮的草屋，残破的院落，还有那坎坷的村道以及那些脸色青黄或者黧黑的病弱的农民！他们看到的，只是那一到春天便刮个不停的黄风，以及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面对这一切，还有谁能够“满怀豪情地在农村这块广阔的田地里大有作为”呢？
知青们的火热激情，慢慢地被时光的车床一点点地磨平了。随着激情的平息，热情的消退，他们的思想开始一点点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心早已凉透，每个人都在担心此一生也许就只能这样交给“火热”的农村了！他们不知道未来的道路究竟通向哪里，留在心中的只是一片茫然。
张学武的心中也是一片茫然，此刻，一种被人抛弃了的伤感，悄然弥漫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