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叫那个小姐姐来的?”宝刀终于有所领悟。
“我哪叫得动她啊!”兼思从手掌里抬起头,太过悲愤,遂做孤狼啸月状,“是她骗了我,把我关起来,搜走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又去骗你和悟宁啊!”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宝刀岂止震惊,简直就是震惊了。
“因为……”兼思苦涩地笑了笑,“现在也不用保密了吧?我是本城二少君。”
宝刀啪啦啪啦眨了一会儿眼睛:“本城?”
她从小生活在三不管地带,“本寨”的概念是有的,对“城”则缺乏归属感。
“安城啦!”兼思只好泄气地补充。
“哦,”宝刀偏着脑袋用力地想,“可是,怎么会?”
“嗯……”说来话长啊,兼思摸摸下巴,“你口渴不?”
好吧,俨然是有些渴的。再说,昏迷了这么久,肚子也咕咕叫了。
“跟我来。”兼思起身。
甬道向下。螺旋地向下去。
这塔,在地面上有七层,在地面下竟俨然有十七八层似的。宝刀跟在兼思后头,越走越贴近兼思,最后紧紧扭住兼思衣角:“兼思,这里的门……你看见没有?”兼思很难不看见这些门。
它们都是石制的,高大、冷漠、紧紧闭合。兼思被关进来之后,曾经无数次试着打开它们,总是无功而返。或者,还是不打开比较好吧?因为他有点儿猜出了它们的用途,以及自己被囚禁在什么地方,却只好在宝刀面前遮掩:“别怕,门后头又没人。”
他说没就没啦?宝刀双臂往兼思身上一箍,兼思觉得自己像个被溺水鬼抱住腰的人,被拖住了:“放开啦!白宝刀,你连墓地都敢去!”
“那不一样。”具体怎么样,宝刀也说不清,反正她干脆把双腿都盘到兼思腰上了。
结果最后兼思只好把她横七竖八一路拖回到宝塔地下的最底层。
这里有水。
很小很小的一汪清泉,像很害羞的女孩子含着的眼泪,盈在那里,总也不枯,也不会满。清泉旁边,有铺盖,还有很多架子、壁龛。架上和龛里,满堆着竹片、叶片,有的上面刻着图案,有的空着。
兼思从竹片旁边拿下一只残破了的陶罐,舀水给宝刀,又拿出一只瓶子,倒出两粒绿色的丸子给她:“吃吧。”
宝刀好奇地戳着硬邦邦的丸子:“这是什么?”
“充饥用的。”兼思无奈道,“他们并不是经常给我送吃的来。生鲜食物容易腐烂,而这个比较好保存。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大概是窝窝头一类的吧。你吃不吃?再要别的也没有了。”
宝刀从善如流,盘腿坐下来,就着泉水啃硬丸子,并不难吃,但是,也不怎么好吃。这东西根本没什么滋味。兼思在旁边向她娓娓道来:
“我原名洪缣,是二少君,与大哥不同母。我娘在我很小时就过世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大哥比我大三岁,又是嫡子,照理说应该被立为世子,但我父亲好像更偏爱我,那也是我七岁之前的事情了。
“我七岁之后,父亲嫌我不孝顺,与我疏远了。有人说是大哥的人进谗言,劝我提防……算了,反正失去的父爱,也赢不回来了。
“既然没有母亲,又失了父爱,城君的位置肯定轮不上我继承,但朝中有些人,看不惯大少君和他母亲,倒想拥戴我,大概因为这个吧,大哥始终对我不友好。
“这几年,大家都大了,懂得了很多事,‘不友好’已经不足以形容大哥对我的态度了,我想我再留下去恐怕会死的。”
宝刀插了一句嘴:“你大哥要杀你?”
兼思点头。
“就因为你大哥想当城君,怕你跟他抢?”宝刀更不可理解了。
兼思继续点头。
城君算什么东西啊,为这就要杀兄弟?!宝刀愤然下结论:“你大哥一定是疯了!”
兼思看着她,目光中有感激的意思,但轻咳着掩饰了过去:“总之他要的,并不等于我要的。我不想跟他争,就逃了出来。本以为这样一来,就远离是非,忽有人来找我,说她是忠于我的一个人派出来找我的,叫我快逃,大哥派出来的杀手就要找到我了。我不想连累你们,道别都没好好道别,就赶紧跟她逃,她是——你知道,她在牢里也救过我们。她说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我是二少君,不然当时就带我远走高飞到安全地方了。我想,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应该不会骗我,就跟她走。谁知她把我打晕,搜走我身上的东西,把我丢到这鬼地方关着!”说到悲怆处,又要引颈啸月。
宝刀瞪大眼睛:“你是一离开我们,就被关进来的?”
“是。”兼思竭力平静一点,可惜难掩怨毒。
“那要有一年了哎!”宝刀拍案怒斥。因为嘴里还嚼着丸子,斥得就有些含糊。
地底不知岁月,兼思觉得像被关了八百年了,他差一点要迸出眼泪来。
宝刀站起身,把兼思的脑袋抱在怀里,安稳他:“不怕不怕,我来了。”但又皱起眉,“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兼思不得不告诉她:“她偷走我的泥印给你,大约就是为了利用你,取信悟宁。你看起来……太纯真了。悟宁不会有所怀疑。她之后再借我名义向悟宁作其他请求,悟宁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现在,她肯定已经把悟宁调出去了,看你没有什么用了,就把你也关了进来。”
宝刀忽然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了起来:“我曾经跟悟宁来这个塔里吃肉!”
“哦。”兼思只应了这一个字。
“你当时为什么不大喊大叫,让我们救你?”宝刀像一只肚子气得鼓鼓的青蛙,快要被他气死了。
兼思道:“你听听外面的声音?”
宝刀侧耳,什么都听不见:“外面没有声音啊。”
“也许是有的。”兼思纠正她,“也许有风吹铁马,也许有和尚在撞钟,也许有一大班子和尚在开水陆道场,但不管是哪一种,里面都听不见外面。同样,外面也听不见里面。”
“那怎么办?”宝刀连眼睛都直了。
“等待时机吧。”兼思淡淡道,“他们囚禁我,总不会想在这儿给我养老的,总有一天图穷匕见。在这段时间里,我试试解你身上的毒?”
“我中毒了?”宝刀觉得太刺激了!从前爹爹跟她讲江湖传闻时,老会提起大侠中毒什么的,如今轮到宝刀,可见宝刀不但终于入了江湖,而且跟大侠已可相提并论了!“——不过我中了什么毒?”
“你刚刚晕倒了,经络奇冷……”兼思还要进一步发挥,宝刀已经遗憾地打断了他:“这是老毛病啦。”
“呃?”
“从小时候起,偶尔会晕一下下,醒来时大伙拼命给我烧火取暖。”宝刀惭愧道,“爹爹说因为我不够乖乖练功的关系,才会生病。”
兼思愣住,然后长长吐一口气:“那么,我就慢慢地给你调理身体吧。”
宝刀倒也没意见,只是问:“那要调理多久呢?”
神态同慕飞一式一样。
在塔底到底待了多久,宝刀和兼思都没概念了。山中无岁月,何况塔底,连日月都没有。
但慕飞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年,八个月,零七天。
一开始,他盼着宝刀快点养好病出现,但越到后来,他越觉得不对劲。养病有养成这样的?恐怕是师父借个由头,把她派出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吧!有什么重要的任务,非要派宝刀,却不能派他慕飞去呢?他很觉吃醋。可是简竹似乎不喜欢他提这事,他就只好忍着,在肚里嘀咕。
又做成一笔生意、击败一个对手的时候,他都在肚里盘算:这笔功劳,跟宝刀那秘密任务相比,谁的大?她在做什么呢?
开春时,又想:这野丫头今年都及笄了吧?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宝刀在塔底的日子,还是挺充实的。
每天每天,兼思都会督促她练功,后来嫌她自带的心法不够用,又把他自己的教给她。长此以往,宝刀时常发冷的毛病竟然渐渐好转了。
练功之外,兼思还会督促她吃饭。那种枯燥的丸子,作为主食,经年累月地吃下去,确实需要些毅力。偶尔外头送进新鲜饭菜来,兼思一定会让给她,让得宝刀都不好意思了。
吃饭之外,兼思还会督促她识字。那些架上龛里的竹板,都是竹简,叶片呢,都是贝叶,上面刻着很多经文,兼思就以此为基础教她识文断字。后来宝刀竟然做梦做到一半都会脱口而出:“能得未来,现在千万亿不可思议功德。”一派高僧范儿,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起自己来。
除了练功吃饭和识字,兼思甚至还管宝刀的拉和撒!宝刀初来乍到,很不清楚下三路的问题怎么解决,兼思同她讲,那边有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有个洞,洞口塞着一只很大的木塞,房间下面呢,又正好有暗河流过去,可能就与泉水同一水源,还好还好,应该在泉水的下游。宝刀听了,还是不懂这“茅厕”怎么用。兼思只好教给她。宝刀听了第一遍,没听懂,听了第二遍,百爪挠心,还不如没听!为了少上茅厕,她减少了饮水量,兼思不得不监督她喝,并恐吓她:“女孩子不喝水会丑,以后嫁不出去!你爹都会生气!”宝刀骇然,从此俯首听命。
兼思的贡献还要包括计时一项——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计时器,生物钟过得很紊乱,宝刀最痛苦的是:连懒觉都睡得不香了。你想想,如果到很晚了,你还贪着玩儿,死也不肯上床,一上床呢,就睡得特别香,日上三竿都赖着不肯起,那多么享受?可如果,你玩儿就玩儿,玩得累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太阳刚落山还是夜半三更。你倒地睡了,睡到自然醒,四周还是微茫的珠光,也不知道现在是凌晨还是大白天,赖床再赖下三四场梦,睁开眼睛,还是珠光,强度和角度都没有一点点改变的,这时候会不会怅然若失,觉得懒惰都懒得特没有成就感?
幸好兼思心灵手巧,想来想去,利用架子上的陶罐,竟然做了一个水漏,水可以从上面罐子底的洞眼里一滴滴地漏到下面,漏完了,翻过来继续使用。兼思内功有成,呼吸控制得当,清醒时,每一呼一吸过去多少时间,还是知道得比较精确的,以此判断每一滴水落下时用了多少时间,标上刻度,成了个很简陋的水漏钟,可以将就着计时了。
自从他做成水漏钟,大约过了十四个月。一轮春秋已过。
地底不但没日夜,还没有春秋。你知道井水是冬暖夏凉?就因为它从很深的地下涌上来,而地下没有寒暑变化,永远温暖。宝刀和兼思隔个几天,就会从有泉水的底层走到有刀墙的上层去,感受一下地面的温度变化。偶尔,他们会正巧赶上小藤来送饮食、衣物,诸如此类。自从宝刀来之后,她送来的日用品丰富了很多,几乎赶上一个细心主妇能为自己尊贵客人准备的那样多,但还是不苟言笑。兼思每次都会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属于哪方面势力?”小藤从来不回答。宝刀眼巴巴挨在旁边,叫她:“小姐姐!你很忙吧?留一会儿,我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她是敌人!”兼思像被踩到脚一样叫起来,“你跟她这么客气,脑袋坏掉了?”
宝刀低下头,没有说话。
小藤走了,宝刀跟兼思走回底层,还是不说话。兼思逗她:“兀那丫头,舌头被猫咬了?”
“我没有被猫咬,”宝刀道,“我也知道她是关我们在这里的敌人!”
她的口气有点火辣辣的。不过任何人关在地底久了,脾气难免有点火辣辣的,尤其女孩子本来就随时有发脾气的权利。宝刀也是女孩子。兼思忍下这口气。
“我知道她是敌人,可是,我想跟她说说话,不可以吗?”宝刀又道,“这里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来了呀!”
兼思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一直陪着你哎!”
宝刀反驳得很充分:“她是女孩子,你不是。”
兼思无言以对。他忽然发现,宝刀好像变了。像一株嫩芽,忽然一夜间开出花儿来,她也从“女的孩子”,变成女孩子了。
后来,宝刀再和小藤搭讪,他就没吱声。小藤也真的会隔着刀墙屈尊跟宝刀交流一些“女孩子的话题”,他索性识趣地避开。
再后来,小藤给宝刀带了一支黄澄澄的金凤钗来,说:“贺你及笄。”宝刀很高兴地揣起来,揣着揣着,看着墙上的夜明珠,忽而想:“这珠子能镶在钗头的话,多么好?我戴起来肯定是——”
是怎么样呢?她又想不下去了。一朵花,刚刚开,还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染上颜色,如果春风能帮个忙,蜂蝶能凑个趣,或者花朵会更快决定自己的明艳。然而在深深的地底,谁会是她的春风,谁会是她的蜂蝶?
兼思默默地在旁边,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
他只是想,宝刀昏过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简竹。那么,派小藤送金钗来的,不知会不会也是简竹?不管怎样,宝刀被囚的日子,恐怕不会太久了。这支金钗,就是春信。
然而兼思也没料到,春信动后,冰破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