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还没有真的着手想办法爬到墙上撬下夜明珠来镶钗子,有一天睡觉,竟听见雨声。
她半梦半醒地听了一会儿,猛然坐起,动作迅猛,犹若僵尸,把旁边正专心打坐行功的兼思吓得差点走火入魔:“白、宝、刀!你——”
“雨声,雨声!你听见没?”宝刀激动地抓着兼思袖子狂摇不已。
“听见就听见!下雨又怎么样?我要是走火入魔那可——呃?”兼思忽地反应过来了:雨声?!
下一秒钟,他们两人都撒丫子狂奔,剑及履及,向出口而去。
暗壁打开着。两道都打开着。刀墙没有弹出来挡着。一道都没有弹出来。他们甚至可以看到外头蛛网,在雨夜的微光中,轻轻飘拂。
宝刀张嘴就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眼泪汪汪:“痛的,兼思,这是真的!我们可以出去了!”一头就要冲出去。兼思却拉住她:“等等。”
“干吗?你要我帮忙咬你一口吗?”宝刀笑话他,“你欢喜得都不信这是真的了?”
兼思的手,确实有点发抖。他的脸,严肃得像一块石板:“白宝刀,你听我说几句话。”
宝刀看了看蛛网,很担心如果不快点跑出去的话,暗壁又会封上了。有什么话可以出去再说嘛!可是兼思这么认真……她叹口气:“你说。”
“我,”兼思闭闭眼睛,“我是本城二少君。”
“你讲过了啊!”宝刀莫名其妙。从不知道这人对身份看得这么重,一遍不够,还要强调两遍。咦!
“我父君,”兼思脸已经尴尬地涨红了,但还是要说完,“他早年,跟我伯伯争城君之位,杀了很多人。即位之后,父君继续杀了很多人,有些是争位时的宿敌,有些甚至曾是他的得力干将。他认为必须把危险分子都清除,他位置才坐得稳。我们被关的这个塔底,我想,从前应该也是我爹关犯人的密室之一,我大略听说过它的方位和设计,但没想到是在这里。”
“天哪。”宝刀低低叫了一声。她从没听爹爹谈起过安城的城君。原来,是这样一个坏人?那爹爹早该路见不平,把坏人干掉啊!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动手?可能因为——“可能你爹没你以为的那么坏?”她安慰兼思,“毕竟你就一点都不坏嘛!”
苹果不会从毒针丛里长出来。兼思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父亲怎么可能从头坏到脚呢?宝刀是这样的逻辑。
“谢谢。”兼思嘴角挑了挑,但没有笑意,“有一天,我父亲认为手下最忠心的一个大将也成了危险分子。那大将叫薛明义,曾几次救过我父亲性命。我父亲不好意思直接杀他,就赐给他一盏汤,汤里暗下了一服药。这药会令人神经麻木、血液变稀、四肢冰冷,甚至死亡,只有我们家的独门心法可以对付。我父亲想用这方法控制薛明义。但薛夫人察觉不对,以自己的女儿替下夫君。那盏药汤,被当时还在咿呀学语的薛小姐服下。我父亲被哄骗过去,放松控制,薛明义带着家人逃亡了。薛夫人听说没有逃成,被我父亲杀了。”
宝刀呆呆地听。兼思的父亲,真是坏人。但还不仅仅是这样而已。这件事的下头,好像还藏着什么,比事件本身更可怕。像你看见一个烂苹果,以为最糟也不过如此了,结果从烂疤里钻出一条细小的毒蛇来!
兼思道:“宝刀,你没有痛觉,受伤时血液很难自己凝结,老是发冷。一般的内功只能短时间内略微缓解这症状,我传功给你,你就好得快。后来我教给你自己运行我的心法,你有没有发觉这一年里你越来越不怕冷了。”
宝刀有。她还以为这是地底四季如春的关系。
“我疑心,宝刀,”兼思道,“你姓薛,是薛家小姐。”
宝刀的手原来还放在兼思手里,忽然像被蛇咬似的,剧烈地跳了一下,抽出来。她的人,也蹬蹬蹬退开三步。
兼思没有挽留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点泪光,只有一点点,绝不流出来:“宝刀,不管关我们在这里的是谁,既然打开这道门,就是要放我们走了。他一定有他的目的,不在门这边揭晓,就在门的那边。你发病时,他送你给我,肯定也猜到了你的身世。这一次出去,他想必要用你的身世做文章。你记住,我们洪家确实对不起你,万一你发现自己被置于艰难的境地,不要在乎我,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宝刀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又好像没有。风吹来,温暖而醇熟,已经是初夏的风了。她还没好好看过这一度春光,就已经面临酷热的夏天。
她看了一下外头的蛛网,又看了一眼兼思的鞋尖,然后抬起头来,看兼思的脸:“我认识了你,朱兼思。”
“宝刀……”
“我要告诉你,从前发生的很多事,我不知道,以后要发生的很多事,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认识你。我们之间的事,我绝不会抹去。我们有多少交情,我白宝刀心里有数!”她挺起胸,走出去。
外面并没有人等着他们,没有人向他们揭露什么、拆穿什么、控诉什么、利用什么。
根本上,外面连个和尚,甚至和尚的声音都没有,一派安静。安静得太过荒异。
宝刀突然“哇”一声,倒翻回来,一头扎进兼思怀里:“兼思兼思,你快掐我一把。说不定前面我掐错了,根本不该疼的。这还是个梦!”
天果寺那些庙宇、寺殿、大房子、小屋子、林子、园池,像盘子里精心制作的盆景。但现在,盆子里安放的所有建筑、植物,都被破坏得稀里哗啦了,像一只坏猫跳上去蹂躏过一番,惨成这样。
而且坏猫还放了火。天果寺这儿,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应是祝融肆虐过的足迹。
是谁放的火,什么时候放的火?如果不是这场雨,火会不会停?如果不停的话……会不会把这个塔也烧了,而宝刀和兼思,则像老鼠似的被烧死在洞里?
“你想,”宝刀忽又抬起头来,“会不会放火的人怕我们被烧死,就把我们放出来了?”长舒一口气,“他们这么好心,那肯定不会杀人了。那些房子里的人,都已经被送走了,然后房子才被弄坏,火才烧起来的吧!”
只要不死人,就可以了。房子这一类东西,哪怕再贵重,毁得再多,宝刀大小姐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
她很快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这个暗道,就放在这里,如果别人又被关进去了怎么办?我们把它也毁了吧!”
“呃……”兼思只好回答说,“如果‘他们’一定要关人的话,你毁了这里,‘他们’也能找到其他地方关的吧?”
“那至少这里就不会再关着人了!”宝刀很坚决,“少一个关人的地方,也是好的!”
事实上天底下能关人的地方那么多,少掉一处两处,甚至一万处两万处,都没什么区别吧?而且兼思急着快点去找悟宁了。有了胶泥印的信物,又毁了天果寺,不知“他们”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相比之下,这暗道既已打开,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兼思不想在它上面再浪费时间。
“可是可是!”宝刀焦急地说服他,“如果‘他们’以后又生气了,又想把我们关到这里,怎么办?”她夸张地大吸一口气,“如果换一个地方关,我都能接受一点。再要关回到这里,我可要疯了!”
兼思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冷战。
于是他们一起着手,希望能把暗道入口的复壁机关毁去,让它永远张着嘴,再也合不起来。可惜这机关看起来挺复杂也挺坚固的样子,一时不知弱点在哪里。两人东摸西摸、西摸东摸——“卡啦啦”!
一阵机簧转动的声音。
这里的机簧已经有很多年了,但质量非常好,转起来也不该有太大的声音,只不过在完成很重大的任务时,因为要使出太多的力,那声音也就不得不大了。
就这一阵声音,宝刀认为,很像整个秘道都要被拆得四分五裂了呢!
他们是终于找到拆毁秘道的机关了吗?她仰着脸瞪大眼睛看着,想找到成功的证明,兼思却忽然抬起手,把她拦腰扯起,一把丢了出去!
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真的是用“丢”的!她像攻城的石炮射出去的大石块似的,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晕头转向飞在空中,向对面的塔墙直撞过去!幸亏她这一年多里在兼思的严格管教下,功夫颇有进益,否则撞上去至少要撞断两根肋骨、三颗牙!
宝刀双手在墙上一按,化解了冲出去的力道,转身落地,张嘴就要喊叫:“朱兼思,你疯了?”嘴巴张在那里,却没叫出来。
秘道没有塌,就入口处来说,也没什么别的变化。兼思继宝刀之后,也埋头滚了出来,拎起宝刀,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塔外冲。
他很怕这是什么杀人的机关,迟一步,万刀分尸。
机簧刚发动时,他还生怕这是秘道重新闭合的机关,迟一步,又被死死封在这可怕的地方。
于是他让宝刀先逃。宝刀现在知道了,那一扔有多重,他想她逃生的心,就有多迫切。
雨沙沙地下。有什么心情,像波涛一样地荡漾。兼思拉了拉宝刀,问:“你怎么了?”
宝刀的脸颊,在雨水泼打下,红彤彤的。兼思欣慰地想,一定因为她练功得当,解了那毒,不再怕冷了,所以受一点冷水刺激,就会发红,像孩子玩雪时手也会红彤彤的。
他没想到,还有一种情况,女孩子的脸也会发红。那种情况,就像春风吹过,花儿忽然决定自己要绽开红颜。
宝刀很快地抬起双手来捏住自己的鼻子:“你有没有闻到味道?”
兼思闻到了,很臭。像一个糟老头一双袜子半年没洗,里头还烂死了一窝老鼠!
“好像是塔里发出来的?”宝刀瓮声瓮气道。
确实,就是从他们离开的密道。
“会不会是什么很臭的盖子被打开了啊?”宝刀又问。
兼思不得不同意。
他很想回去看看那是什么臭东西,但又怕熬不住这臭气。
“我知道了!”宝刀拍手,“去找个口罩,浸湿水,捂住口鼻,一口气跑进去,看了就跑出来!这样就撑得住了吧?”
言之有理,兼思准备去找口罩,才举步,回眸注目宝刀,又迟疑。
“我路又不熟,功夫又不高,人又笨,怕拖累你啦!”宝刀很乖很乖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乖巧了!兼思犹豫:“万一你在这里遇到危险……”
“这里没人吧?”宝刀东张西望,“要不我在塔后先躲起来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