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飞不知道宝刀去了哪里。
宝刀走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思念宝刀,宝刀在他眼里只是个碍事精、惹事鬼、幼稚病患者、神经脱线比关节脱臼还容易的家伙。这样的家伙走了,是应该放挂鞭炮庆祝的啦!可,莫不是纸草屑掉进了他的心里?他这些天的坐卧不宁,牵肠挂肚抓心挠肺,五脏六腑哪儿哪儿都不得劲的症状,算什么?
他去问简竹:“宝刀那家伙到哪儿去了呀?”
简竹似笑非笑地沉默片刻,问:“你想她了?”
“谁会想她!想她干吗!”慕飞赶紧撇清,然后真的担心起来,“师父是你派她出去的?派她去干吗?什么秘密任务吗?她这么笨,肯定会搞砸的啦!还不如交给我立功——啊对,这几天我就心绪不宁嘛!预感啊!非常不好的预感。师父你快把她叫回来吧!她肯定又闯祸了。”
“她去养病了。”简竹回答。
“她屁股后面总要有一班子人马收拾残局,太不叫人消停——啊!什么?养什么病?”慕飞啰唆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贼大。
“一时也说不好是什么病。”简竹云淡风轻,“总之先养段时间吧!”
“她不会装病吧!师父你别被她骗了?”慕飞慨然揣以小人之心。
简竹轻咳一声:“你没有看见她晕倒?”
是的,慕飞看见了。她大清早发疯样地光着脚跳出来大叫:“我要回去看!”下一秒钟就忽然晕倒了。简竹亲自把她抱到床上,亲自为她把脉,说没有大碍,她死不了,然后关上门,说让她躺一会儿,谁都别打扰。
“不是死不了吗?”慕飞嗫嚅,“她是……着了凉,发个痧,什么的吧?”
“或许是,或许不。女孩子总是娇柔一点。”简竹道。慕飞不同意地咕噜了一声,宝刀之剽悍孤勇简直是……但简竹敲了他脑袋一下,强调:“她是个女孩子!让她安安静静去养养病吧。”
慕飞抱着头,认了,但还忍不住问:“她要去养多久啊?”
宝刀也想知道自己要养多久啦!
跳出去叫嚣完自己要回家,忽然喉头好像被人掐紧了,空气像水,还是那么透明透亮,但她在里面却无法呼吸。她的手脚都轻得像棉花,飘了起来。她知道简竹好像来抱住了她,可惜看不清,眼前白茫茫一片压过来,她就晕了过去。
在房间里整整晕了一天。
这天走到尽头,一带晚霞飞了起来,颜色很丑,半红半紫,红得不鲜艳、紫得也不飘逸,混在一起,像一痕污血,隐隐透着不祥。但是奇怪,天空倒是出奇地澄明,像把所有的杂质都过滤到了那条霞带里,然后剩下来的全部天穹,都可以安着心明净了。
霞带都凋零时,有一位神秘人物来访简竹。
身量不高,黑衣黑巾,开得口来,声音冰澈:“我带来了少姬的信。”又是那个神秘女孩。
简竹伸手。
神秘女孩忽然“咭”的一声笑出来:“是口信!”笑声玲珑,如冰雕的小铃铛在春风里摇响,无限动人。
简竹却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面色苍白、人事不省躺着的白宝刀。
这样躺着的宝刀,就好像已经是死人一样。她所有的活力和娇憨,说消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神秘女孩咬了咬嘴唇:“你猜到了?”
“是。”简竹轻声道,“她这病症非轻,少姬若有法子治她,难免落于文字。既没有文字,必是救不了了。”
神秘女孩摊开手,晶莹手掌上有一粒琉璃珠子。珠子空心,里面封着液体,黑如墨。“倒也不是一定没法子,少姬说,你且把这抹在她迎香、承泣、水泉三处穴位,并加按压,若是她喉头咯咯作响,吐出口浊气来,那就是她胎里带的毛病,治也治不好,无非度她些气让她醒来,温养着,或许还可拖延几十年。若是——”
简竹早已把珠子捻开,依法施为,室中弥漫开淡淡的香味,如清秋里苹衣被捻碎。
“不验验药?你还真不怕少姬大人害你!”神秘女孩撇了撇嘴。
“她害我作甚?”简竹随口回答,已经将迎香、承泣两处穴位处理好。至于水泉穴,在踝骨下方,他脱去了宝刀的袜子。女孩子小小的、柔软的,几乎像婴儿般肉嘟嘟而粉白可爱的脚掌,足弓有点儿平,足踝下陷进去一点点坑儿,像孩子甜甜的笑靥。
简竹认准水泉穴,把最后一点墨色液体按摩在上面。
“她是华城少姬耶!”神秘女孩沉不住气,把面巾扯下来一半,露出一双明滟的大眼睛,“她凭什么帮我们?只要对她有好处,她才不在乎捅我们一刀!”
“那么若这药里有毒,对她有什么好处呢?”简竹平心静气地问。
“……”神秘女孩眨眼睛道,“或许她知道你在乎这丫头,给这丫头下了毒,就好挟制你?”
“哦?”简竹这一声,似隐藏在雾后,捉摸不透。
宝刀忽然睁开眼睛来。
只是睁开一下,并没有看清谁,就又闭了起来。
“少姬说,”神秘女孩也叹起气来,“如果只是睁一下眼睛,说明确实是那种毒了,只有安城城主祖传的内功心法才能克制了。那么她的身世也就如我们……”
“嘘。”简竹把手指搁在嘴唇上。
宝刀眼帘又动了动,喉头也好像有声音。
简竹凝视她。她眼睛下、鼻子边、足踝上,都有墨迹,怪可笑的。也许马上她就会张开眼睛,坐起来,揉揉眼睛揉揉脸,把墨迹全揉开,然后仰着一张花猫似的脸傻乎乎对人笑。这样子才是宝刀,不是吗?!
宝刀没有再动,喉头也没有什么浊气吐出来,静静的,地老天荒。而那些墨迹淡了,渐渐消失。这毕竟是华城少姬配的药,而不是真正的墨。
华城传奇的娑十三姬,以香入药、识人断命,曾未有差。
简竹默默地把宝刀的袜子穿回她肉嘟嘟的、冰冷的脚上,摩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用被子卷起来,交给神秘女孩:“带去他那里。”
“他?”神秘女孩确认,“那里?”
“是的。”简竹抬起头,“还能是哪里?”
神秘女孩笑起来:“我以为你舍不得。”
“小藤。”简竹平板道,“你话太多了。”
神秘女孩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去。这声“小藤”好像一下子把她驯服了,她伸出手,小小心心地碰碰简竹衣袖,像一只小狗想向主人求饶。
简竹道:“去吧。那个和尚,我已牵制。另一个,料不在你话下。”
小藤点头,抱着宝刀,蹑空而去。
直往天果寺而去。
白昼的最后一点光辉,早已在大地上消散,天地间一片朦胧。天果寺里亮着灯光,和尚们在做晚课。对和尚们来说,晚课是很重要的事,一天不做,就像宝刀一天没吃晚饭,那可是伤身又伤神的大业障!
所以,即使像悟宁、悟慧这样自由主义的和尚,一天录名在天果寺,也就一天不能缺席。
可今晚,悟宁偏偏不在。只有悟慧闭着眼睛混在众和尚里,有一搭没一搭喃喃着经文。
小藤抱着宝刀往藏经塔去,悟慧根本就没发觉。
藏经塔檐角挑的铁铃铛,夜色中纹丝不动,看起来非常庄严,小藤不觉肃立注目片刻,方举步入塔。
旁人入塔,终归往上走,她却往下走。这塔往上有七层,往下也有一层,是个小小的地下室,堆了些杂物,肯定很久没来了,蛛网垂得似厚厚的帷幔。
小藤一手扶着宝刀,一手推出劲气,那厚厚的蛛网飘了起来,她一闪而入。
蛛网后面是坚实的塔壁,青苔很厚,似绿锦织的壁挂。小藤举手,劲力一吸,一片青苔也飘了起来,露出塔壁上隐约的痕迹,怎么看怎么像水蚀盐浸自然形成的。
小藤在那痕迹里以手划拉,一块墙壁带着青苔轰然后退,露出一个黑洞。小藤带着宝刀跃入洞里,正要复原青苔墙壁,想了想,再次送出劲气,先把那还在摇荡的蛛网稳住,然后才把青苔墙壁归于原位。
她进去没多久,悟慧就提着戒棍赶来了,喃喃:“声音是从这边发出来。”就赶往塔底,看看,还是杂物、蛛网、青苔、灰尘,每一样物色都纹丝不动,没做理会处,抓抓光头:“莫非是我弄错了?”便嘲笑自己,“悟慧啊悟慧,你是越来越蠢了!”
便扛着戒棍出去,一边喃喃:“悟宁这厮最近也不对劲咧。天狼侵月,怨不得我多心,这又是多事之秋哪……”
小藤进了那洞,青苔墙壁合上后,周遭是一片黑暗。她不慌不忙手向旁边一伸,又扳动一个机关,眼前渐渐明亮。
是另一道暗壁打开,有灯光透过来。随着这第二道暗壁的移动,暗壁那边无声无息有一重利刃弹出,倒不是针对小藤的,只是横在暗壁那一边,成一堵刀墙。利刃一重又一重弹出,刀墙绵绵,不知延伸多远。灯光在这么多刀锋与刀锋之间洒过来,原来再怎么温和,而今也带了森冷。
小藤继续举步。
踏足于第一重利刃时,扳动刀柄那儿一块雕龙画凤的瓦饰,这重利刃缩回去,第二道暗壁也重新合上。小藤不断往前,一重重刀墙不断回缩。她解除最后一道刀墙时,一道电虹向她迎面袭来!
好个小藤,将宝刀向前一推,她自己撒开双手,身如灵鸟般朝后倒卷而去。宝刀软绵绵倒向前,正迎向那道电虹,来犯者也知不对,勉力收招,机关隆隆响动,小藤已退回到第二道暗壁旁边,悠然笑道:“二少君还是先救你朋友要紧!”闪身离去。
来犯者接住宝刀,定睛细看,惊呼一声:“宝刀?!”手忙脚乱摸摸宝刀的鼻息,还有气。摇她、掐她人中,她总不醒。手碰到她身体的哪一部分,都是冰凉冰凉的,凉得简直跟死人一样。他情急无法,就地盘坐下来,手按在宝刀背后,死马当活马,且度给她一份真气再说。
这份真气度入,就像给冻僵的人灌进一口烈酒,还真管用!宝刀冰冷的血脉,渐渐活转过来,脸上有了血色,又恢复粉团子脸的旧貌了,睫毛颤抖几下,终于醒过来,却也不睁眼,皱了皱鼻子,似乎闻到熟悉的温暖气息,就放心地敞开手脚往恩人的怀里钻。
恩人拍拍她:“喂!”
“再睡一会儿啦,师父……”
她师父是简竹。她很习惯在简竹的怀里赖床吗?恩人心情顿时恶劣,手上加大力:“喂!”
宝刀的脑袋像个很无赖的大萝卜一样死扎在他怀里不肯出窝,蹬腿求告:“再睡一会儿啦!就一会儿!兼思!”忽而喃喃,“咦?我听到兼思的声音?”
这位大恩人好气又好笑:“是我。”
宝刀就把头拔出来,看了他一眼:“真的是你?”
又把头钻回他怀里,大力抽抽鼻子:“真的是兼思的味道。”
又把头拔出来:“可是你走了。”好奇地转头四边看看,“这里是哪里?”猛然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兼思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捏她的腮帮子。嗯!宝刀果然还是暖呼呼的时候捏起来手感好。单为这个,他也应该救她。
“你已经死了吧?我也死了,这里是阴间吧?所以我一醒过来就可以看到你!”宝刀攥着他的手,“你看,你的手这么凉!”
因为刚刚度了宝贵的真气给她,所以才会暂时虚弱发凉的好不好!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兼思咬牙切齿:“我没死。谢谢老天开眼!你也没死。”
“那我们在哪里哪里?”宝刀继续转头四顾,黑糊糊的,窄窄长长的房间,像一条走道,不知道门在哪里,墙壁上有奇怪的刻饰,光线来自于高悬的亮晶晶的珠子。她肯定没见过这种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兼思沉吟一下,“你刚刚昏倒了,知道吗?”
宝刀回忆着,想起了突如其来的四肢发软,还有白白的挡住她眼前的雾气:“啊,那时候我本来说要回寨子里!”她捂住脸,一股脑儿把什么都告诉了兼思。还告诉他,她之所以忽然想回白龙寨看看,因为在梦里猛想起来,爹爹那次跟人切磋的时候,别人拿了张薄薄、白白的东西,有点像……纸?
没有人切磋时会拿纸的吧!她梦里特别心慌,但现在想想,还是认为自己肯定弄错了。兼思也同意她,跳开了这个话题,谈谈正经的:“所以你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简老板?那么一个女孩子呢?你有没有见过?就是——”不知为何脸一红,“那个伤了慕飞耳朵,害我们被捉去见官的,你还记得吗?后来你见过她吗?”
“有的有的!”宝刀立刻点头,“我跟慕飞、守墓伯伯去偷账本时,她也在偷东西!”
“那时候我也看见了。”兼思不耐烦道。
“咦?”宝刀诧异,“那时候你在?”
呃,那时候他在跟踪……兼思赶紧转移话题:“之后还有没有遇见过?”
宝刀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当然有啦!不是你叫她来找我的?”
“我?”兼思心跳停摆。
“是啊是啊!你叫我把胶泥印带给悟宁,我带给他了啦!”宝刀还在生气,不过看看兼思的表情,像有十头牛同时拿铁蹄在蹂躏他,顿时有点心虚:“我找错人了?不是悟宁?”
“如果是‘那个’泥印的话,是该给他。”兼思把脸埋进手里,“如果确实是我托他保护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