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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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兵荒马乱(4)

当时,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在当地人看来,抗战是英国人的抗战,所以开战的消息并不像在内地一样激起强烈的民族情绪。以张爱玲一向对任何事冷眼旁观的作风,她对战争,自然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的同学们因战争无端免去一次考试而高兴得活蹦乱跳;女生们倒因战时没有相应的时装而犯愁;炎樱冒死去看电影;一个年轻人因受伤暂时受到众人的关注而洋洋得意;空袭之后,人们又“不顾命地轧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影票”(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她眼里战争没有什么政治、民族色彩,如同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一样。人们一边本能地惊慌着、恐惧着,一边对严峻的形势毫无意识,在战争中继续扮演这素日里原有的虚荣、自我、自私。

港大挨着英军的一座要塞,引来日军飞机的轰炸。张爱玲和同学们只好躲到宿舍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藏身。外面延续不断的轰炸声和“忒啦啦拍拍”如雨打荷叶般的枪声,听得人惶恐而又刺心。禁闭了几天后,张爱玲随部分同学去防空总部领了证章,参加守城工作。

以张爱玲的性格,这么做纯属情非得已,并非真的想做一个守城的自愿者。学校停课,离开学校,她没有任何去处,吃住堪忧。只有领了证章,才可以解决迫在眼前的膳宿问题。然而,战乱中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无保障的,饥饿、恐惧、流血、死亡随时接踵而至,人生的安稳变得脆弱渺茫。她曾连续两天没吃任何东西,“飘飘然去上工”,“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家也许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无牵无挂的空虚与绝望……”(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战乱中的生死,不过是一线之差。在一次飞机轰炸中,张爱玲切身感悟了生死边缘的隐痛。当时,一架轰炸机俯冲而来,张爱玲和同学们慌忙躲闪,缩在门洞子里面。她虽是防空员,但那身份此刻与她已不相干,她是“不尽职的人”。

张爱玲用防空员帽子罩着脸,黑了好一阵,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一次,她被莫名地送到了死亡面前。“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吗?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尽管眼前的一切令张爱玲触目惊心,她居然仍能淡定地做一个局外人。她在防空员驻扎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醒世姻缘》和《官场现形记》,马上自得其乐,埋头阅读,如痴如醉,浑然忘记窗外如火如荼的战乱。在此起彼伏的轰炸声中,她一边读还一边担心:“能够不能够容我看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由于屋里光线暗淡,几天下来,她的眼睛已患深度近视,她倒也不担心眼睛,“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可是她却不想,一个炸弹下来,读书又有何用呢?其实读书于她,已是一种本能,她后来去做护士也是躲在一旁看书。

十八天的攻城,香港沦陷了。战事的平息,好比灾难离去,人们立刻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我们暂时还可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狂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和同学一起,满街找冰淇淋和唇膏,带着久违的兴奋到城里逛街。她在这段时间“学会了怎样以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下流的、反常的……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去掉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如此。”(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用独到的视角,看透世人原始的本相,令她感到人性的盲目、可笑、可怜。战争、死亡、对生命的不可知,使很多人害怕了无牵挂的空虚与绝望,仓皇中想抓住点什么。于是人们貌似懂得了怜惜眼前人,没结婚的都赶着去结婚。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为白流苏和范柳原设计的结局,脑子里浮现的一定是这些匆匆结婚的人。“她(流苏)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战争停息后,张爱玲和她的同学又去“大学堂临时医院”当看护。当然,这也和她当防空员一样,情非得已。

这里的病人主要是中了流弹的苦力和打劫的时候被击伤逮捕的人,也有别的大医院转来的普通病人。空气中满是污浊,视线中充斥着流血、流脓、腐烂、奇臭、残损的肢体,麻木扭曲的表情,耳边更多的是痛苦的呻吟……

张爱玲憎恶、恶心这一切,称自己是“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屏风后面是她的世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看书,用书遮挡外面发生的一切。张爱玲具有与人无害的自私和坦率的冷漠,唯美至上,缺乏常人应有的同情心。病痛哀叫,对于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生命如此脆弱,谁能来得及同情这个世界?

面对死亡,她倒有如释重负的感受:“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柳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嘲讽着自己和同伴的态度,但并无自责和道德上的批判。在她看来这就是人的真相,自责和批判又有何用?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在港战中的感受,全都浓缩在这段文字里。

随着日军占领香港,英国政府撤出了香港,香港大学也随后停办。1942年夏天,张爱玲和炎樱一道,离开香港,回到上海。张爱玲在香港大学只读了三年,还未毕业就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命运无情地把她的梦想彻底变为了泡沫。

“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发奋用功了,连得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我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有一个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别的学生像我那样高的分数。然后战争来了,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切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定是在心底叹息着那个岁月,她的艰辛被付之东流,她的人生也被改写。

但是香港大学三年的求学生涯,却使她的个性趋于完整。这里的世事百态,让她头脑里装满了人物、环境、心理的丰满素材和无尽的想象力。香港中西方文化交融的特殊背景,更使她对西方文化有了领悟,让她的小说,有了完美的中西合璧。她最优秀的作品,几乎都是以香港为背景。

于是,香港大学仿佛成了张爱玲看世界的一扇窗,让她窥看了世界的精彩与落寞,让她感受了人生的张扬与低落。她体验着、感受着,把这些融到她的骨肉里,淡然地完成了惊世的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