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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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兵荒马乱(3)

香港的日子在张爱玲的人生中,将扮演至关重要的一节。她在这里将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

港大打开的那扇窗

初到香港,张爱玲有种难言的阴郁,如同她第一次见到香港的大海所描述的“明信片上一抹色的死蓝”。

那时的香港是一个典型的殖民地都市,繁华不及她的故乡上海。这个全新的城市,在她眼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无论从视觉上还是从风俗人情上,仿佛都刺激着她感悟到一种不中不西的、半土半洋的,不和谐的、犯冲的色彩和情调。

她的同学几乎都来自英、法殖民地国家,有印度的、马来西亚的、南洋华侨子弟、欧亚混血儿等,不同的民族,迥异的文化背景、心理、行为举止乃至穿衣打扮,一切都令张爱玲产生谜一样的好奇。

大学生活虽然单调,但也不乏自由。这种顺意而行的滋味,是她从小在清规戒律的成长中所未能体会过的。然而,张爱玲从小就对英格兰明丽的色彩充满着渴望,她一心想去英国牛津大学深造,而在香港大学,成绩优秀的学生,就可以免费去牛津大学。强烈的上进心以及梦想,坚决地抑制了她的自由与好奇心。她心甘情愿地摒弃了到手的自由,把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教室、图书馆、宿舍。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探寻那些奇闻异事,唯有好好念书,才能实现其梦想。尽管她刻意地束缚自己的天性,甚至连喜爱的写作也放弃了。

而有意无意、耳濡目染间,她的意识里已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些永远无法抹去的“传奇”。正如她说:“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意无意中的。”热带的地理环境,蓝的海、红的土、滴绿而妖异的植物,以及殖民地灯红酒绿的洋场生活,都给这位出身旧式大家庭的女孩留下了鲜活而又深刻的印象。

一旦她离开那个氛围,那些所见所闻就会栩栩如生地蠢动于眼前,迅即变成丰富的想象力,融入到创作里,粉饰、夸张、提炼……凝成张爱玲式的香港“传奇”。《沉香屑第一香炉》、《沉香屑第二香炉》、《茉莉香片》,她最早发表的这三篇小说,都是以香港为背景营造出的特异气氛。她把自己熟悉的人物原型迁移到香港的舞台,演绎他们的悲欢人生。

张爱玲天资聪慧,但却非常敏捷伶俐,她的才华来自她从小家庭的熏陶,大量书籍的阅读,以及她的勤奋好学。在大学期间,有的课程也并非她喜欢或者擅长的,而她又特别看重考试分数,她把它看作是应该赢得的名誉。因此,为了获得高分,她除了“真的发奋用功了”,还颇费心机地揣测钻研,“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使“每一样”功课都是名列第一,并连续获得了两个奖学金。

当时,她的一位英国历史教授佛朗士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却从来没给过别的学生像张爱玲那么高的分数。由于张爱玲的优异表现,佛朗士还以个人的名义,私自给了她一笔“奖学金”。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就描述了这件事:“等他走了,旁边没人,九莉才耐着性子扒开麻绳里面一大沓钞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签名,是安竹斯。称她密斯盛,说知道她申请过奖学金没拿到,请容许他给她一个小奖学金。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一数,有八百港币,有许多破烂的五元一元。不开支票,总也是为了怕传出去万一有人说闲话。”(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小团圆》)

张爱玲心高气傲,孤芳自赏。从中学到大学,几乎没有哪个教过她的老师能够唤起她的敬佩之心。佛朗士却是个例外,他是唯一一个能对张爱玲的人生产生影响的老师。佛朗士性格豁达开朗,略有几分玩世不恭。从他身上看不到英国人的绅士气,却多了几分中国的文人气。他不屑于枯燥乏味的历史教科书,“官样文章被他耍着官腔念,便显得十分滑稽”,张爱玲更从他的戏谑中,听出了他对历史的“独到的见地”。所以她的见解也独特起来:“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因此她总希望历史评论家“多说点不相干的话”,正如佛朗士。

受佛朗士的影响,张爱玲认为:“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她从佛朗士那儿“得到了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她觉得“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张爱玲对佛朗士表示的敬意,对于傲气的她来说是少有的。无论张爱玲从佛朗士那里到底学到些什么,但“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恰好令张爱玲悟到了认识世界的不失感性生命的人生观。

生性孤僻清高的张爱玲,总是拒人于千里,难以接近。她做人行事从来都以自我为中心,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她善于观察、挖掘人生百相,却没有与人礼尚往来的欲望。“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也不在乎,我觉得如果必须要讲还是要讲出来的,我和一般人还不太一样,但是我也不定要和别人一样。”(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但在香港大学的一群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充满异域风情的同学中,张爱玲偶尔也会感受到些许青春涌动的激情与欢悦。不过真正能与她志趣相投、朝夕相处的,大概就只有阿拉伯裔的印度女孩炎樱了。

炎樱本名Fatima,中文名字音译为莫黛,“炎樱”是张爱玲给她取的。炎樱活泼、娇憨、聪明、风趣。张爱玲回忆说:“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炎樱很淘气,做事干脆利落,生活习惯较常人有相悖之处。张爱玲欣赏她的聪明伶俐、细腻巧妙,而炎樱,也惊讶于这位纤瘦的中国女孩,心里竟藏着那么多细微且深奥、玄妙的东西,尤其是历史与文学方面的修养,简直出奇地好。

炎樱的家也在上海,与张爱玲家相隔不远。有一次暑假,炎樱没等她就回了上海,张爱玲落了单,躺在床上大哭大叫。她自己也说,生平只大哭过两回,这算是一回,可见张爱玲与炎樱的情谊之深厚。

因为有炎樱,张爱玲的大学生活才有了明媚与快乐。张爱玲孤僻安静,却奈何不了炎樱四溢的热情与阳光般的欢乐。炎樱是混血人种,在香港有颇多朋友,张爱玲时常被她拉着到处走动,使她有机会洞察香港生活的丰富与繁杂,也促使她思考这乱世的人生,对她后来的创作倒是裨益匪浅。

炎樱算得上是张爱玲难得的闺蜜了。她们之间的友谊,从青葱岁月到年老华发,从同窗求学到浮沉人世,辗转中国上海和香港、日本、美国,历经战争、和平、聚散、别离,始终连绵不断,贯穿始终。

然而,战争似乎特别眷顾这个怀揣梦想的女孩。它先是阻挡了她去伦敦大学的道路,眼看着快毕业,她将有希望去英国深造,战争却又降临了。

1941年12月,日本进攻香港,对驻守香港的英国殖民地军队发起了强攻。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记载了主人翁九莉初闻港战时的心情:“‘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七八张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着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人生的无可预料的感觉,在此又变成了现实,现实得几乎令她‘欣喜’。乱世之人,对于时代几乎失去了抱怨的激情,但战争毕竟是战争,战争把更广阔的社会内容强行地推入了她的几近封闭的生活。诚如她后来所言,港战期间的所见所闻给了她‘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她一向抱有一种荒乱的身世之感,现在‘香港经验’又为她的这种‘身世之感’注入了很多的非个人性的内容,开始把它与一种更广大的对社会、历史和人性的体验连接起来。”(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