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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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最好的岁月(1)

她的光华,是苍凉上抹着的一丝艳光,她迅速地绽放,成为腐朽之地最绚烂的姿彩。这是她最好的岁月,她尽情而恣意地享受着这盛放的绚烂,肆无忌惮。

《紫罗兰》上的盛开

传说希腊女神维纳斯,与情人依依惜别,晶莹的泪珠坠入泥尘,来年春天,竟绽放出一朵朵艳丽香艳的花儿——紫罗兰。维纳斯是驾驭爱和美的女神,她忧伤的泪,凝结了爱恋、缠绵、悱恻、凄美、苍凉、寂寞……化着一袭馥郁的芬芳,以紫罗兰的风姿傲然于世。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周瘦鹃先生,他深爱的一名女子,英文名叫Violet(紫罗兰)。因对她刻骨倾心,便情寄于花,一生低首紫罗兰。他案头摆放的鲜花是紫罗兰,香炉袅绕的熏香是紫罗兰,笔墨溅出的颜色是紫罗兰,宅院名号为紫罗兰庵,笔名叫“紫罗兰庵主人”,就连他创办的刊物也取名《紫罗兰》。而最令世人惊讶的是,从他《紫罗兰》的“花丛”里盛开的一朵炫丽奇葩,便是亦如紫罗兰般冷艳孤清、苍凉绝美的张爱玲。

张爱玲纤弱婀娜、妩媚妖娆,眼眸里永远漫溢着凄滟浣流的朦胧幽怨。她纤细无力的手却握着一支浓彩斑斓的笔,以早慧而敏感的玲珑心事,与文字起舞,舞得绝艳凌厉、残碎灵异。一幕幕决绝冷酷的演绎,冷飕飕地穿透战栗的脊骨,道尽人世沧桑、红尘冷暖。

生命中如影随形的绝望与挣扎,噬咬着她寂寞的灵魂,令她无处遁形。临水而立,只落得人在高处,灵魂却在寂寞里漂浮,水里的涟漪是她与自己痴缠的影子。“那些孤独,寂寞,伤痕,死亡,别离,思念,等待,稍纵即逝的温情和绵延永恒的绝望,如同夜色中一支华美的骊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逃不出冗生的虚妄,也逃不出心灵的囚篱,唯有借着华丽悲壮的文字镌刻岁月的浮影。

1942年,张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三年寒窗学未成,留学英国,也如春梦一场,终成幻影,多少令她有些失望怅惘。然而,这个外表柔弱、内心钢韧的女孩,在短暂的沮丧之后,很快又清醒地重新梳理蠢动于心底的诸多梦想。

留学梦搁浅了,还有文学梦。她对自己天才般的才情,一向是有些骄矜自恃的。与刚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一样,她的内心无法抑制地骚动着,兴奋、无畏、跃跃欲试……她相信,她一定能在上海这个熟悉而繁华的都市成就她的文学梦想。她隐约悟到“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是一种新旧文化和中西方文化交织一起,略带畸形的、混沌的奇异,或许这奇异正好迎了她骨子里不断涌动的诡谲奇异的灵感。

张爱玲虽然孤傲清高,但生活的磨难以及她敏锐的洞察力,又使她谙知世故。她知道“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回上海后,张爱玲一直和姑姑住一起。她需要挣钱来维持生计,除了写作,她别无他技。正如她自己所言,她“生来就是写小说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最开始是为英文报刊《泰晤士报》、《二十世纪》写影评、剧评或时装艺术等与生活相关的杂文。其中一部分文章,在她成名后,翻译成中文,收入她的散文集《流言》。

卖文只是谋生的手段,“醉翁之意不在酒”。张爱玲真正的目的是成为一位知名的作家。沦陷的上海,文艺刊物上早已看不到巴金、茅盾、老舍等名家的文章。文人们大多都鄙视日伪政府,也不愿背负汉奸的骂名。他们有的被封杀、有的撤离、有的封笔,一时间,文坛形成一个真空的局面。正是这个空档期,张爱玲横空出世。作家柯灵在《遥寄张爱玲》中回忆道:“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山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摘自台北业强出版社.柯灵.《隔海拜年》)

对梦想的执著、对成名的渴望以及对金钱的需求,张爱玲已等不及将稿件扔进邮筒后,在编辑的案头遥遥无期地碰运气了。虽然她向来不善交际,于人情世故更是浑然不觉。可这次,她要主动出击,要亲自把稿子交到编辑的手上。

1943年严冬的末端,春寒料峭,寒意甚浓。经亲戚朋友的介绍,张爱玲携她的“两炉香”——《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叩响了《紫罗兰》主编周瘦鹃的家门。周瘦鹃是“鸳鸯蝴蝶派”作家里“泰斗”级的人物,他才学渊博,集创作、翻译、编辑于一身。虽饱受新文学阵营的诟病,但仍有极高的影响力和鉴赏力。

张爱玲着一身鹅黄色旗袍,亭亭玉立,京腔京调,执礼甚恭,令周瘦鹃眼前一亮。案头香炉里隐隐地燃着紫罗兰香,袅袅漫起的一缕青烟,令满屋暗香袭袭。周瘦鹃接过“两炉香”的书稿,仅是题目,就令他深感别致,接下去的开始,更令他欲罢不能。“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当晚,周瘦鹃挑灯细品,对文章里描写的“奇幻的境界”击案叫绝。“草坪的一角,栽了一颗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外墙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糅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周瘦鹃素来喜好养花、赏花。张爱玲对花的描写和感悟,竟令他自愧不如。

他在编辑例言里写道:“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SomersetMaugham(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摘自文汇出版社.《周瘦鹃文集》)尔后,他求证于张爱玲,张爱玲对他的判断“表示心悦神服”。(摘自文汇出版社.《周瘦鹃文集》)

张爱玲也有讨巧的小心思,她特意告诉周瘦鹃,她的母亲和姑姑都是他的忠实读者,母亲更是为他哀情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凄婉的命运,伤心落泪,还曾写信给他,请求他不要安排如此悲惨的结局。周瘦鹃听了,虽已不记得此事,但也甚感有趣,非常高兴。

周瘦鹃在文坛上是出了名的赏花、惜花之人,对张爱玲精致绮丽的小说,他怎肯放过,他甘为张爱玲做嫁衣,他要把这“两炉香”在《紫罗兰》上点燃,让它的奇香在沦陷后乏味、发霉、浑浊的空气中,熏香四溢、惊绝袅绕。

《紫罗兰》因种种原因,停刊了一段时间,近期正准备复刊,周瘦鹃亟须一些耳目一新的文章在复刊后发表,以引起读者的兴趣和关注。张爱玲的“两炉香”可以说来的正是时候,仿佛是送给《紫罗兰》复刊的一份厚礼。

不久,《紫罗兰》复刊,第一期就刊登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接着第二期又刊登了《沉香屑第二炉香》。周瘦鹃在第一期的编辑例言《写在紫罗兰前头》,用超过一半的篇幅隆重介绍了张爱玲及她的小说。他写道:“如今我郑重地发表了《沉香屑》,读者共同来欣赏张女士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而对于当年所谓上等华人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摘自文汇出版社.《周瘦鹃文集》)他对张爱玲的才情也大加赞赏,他说:“……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的生活与服装》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插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得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摘自文汇出版社.《周瘦鹃文集》)

“两炉香”飘逸着“霉绿斑斑”的衰颓冷漠与“橙红色的花”的艳丽世故,诡异地交织着,在香港异域的陌生里升腾出新奇的故事。在奢华的堕落中,恁是把结痂的伤口一片片残忍地剥开,渗出淋漓的鲜血。小说用古典雅韵的笔调,描现代都市的奇俗,洞察人情世故之深刻、之冷漠、之奇特,着实令人惊叹。

小说一问世,就在文坛凋零的大上海逆风飞扬,立刻赢得了满堂彩。一时间,张爱玲声名大噪,像一颗璀璨的星星,在沉郁的夜空闪亮耀眼,风光无限。她传奇的一生,也从此登场,一发不可收。正如柯灵所说:“张爱玲在写作上很快登上灿烂的高峰,同时转眼间红遍上海。”(摘自台北业强出版社.柯灵.《隔海拜年》)

张爱玲是《紫罗兰》上盛开的奇葩。此时的她,年仅22岁,刚刚脱去局促与娇羞。还未来得及浸染尘埃与雾气,就沐浴在成功的雨露与阳光里,开得惊艳,放得灿烂。仿佛整个世界都弥漫着她的奇香,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喝彩!

1943年年底,张爱玲当之无愧地登上了上海文坛的顶峰,与苏青、潘柳黛、关露齐名,成为了当时大上海红得发紫的女作家。

出名要趁早

作家李碧华说:“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李碧华.《绿腰》)张爱玲也寂寞得恐怖,只有凄美的文字与她做伴。她要出名,要轰轰烈烈,要灼灼大红,要华丽的光环,令她的人生熠熠辉耀。或许,唯其如此,文坛才会不那么寂寞。

这位出生没落、陈腐贵族大家庭的女孩,家学渊博。在散发着霉绿、阴冷、书香、怪异还有点西化的旧宅里,她孤独寂寞、郁郁寡欢。似懂非懂的书籍、文字,是她喜爱的玩伴,懵懂间启发着她的天资才情。从小她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梦想,和超乎年龄的才智。她三岁时会背唐诗,七岁时懂写小说,“从九岁时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十四岁时她写《摩登红楼梦》,中学时,她的奋斗目标就是超过林语堂,她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一系列习作:小说《牛》、《霸王别姬》,散文《迟暮》、《秋雨》和一些评论文章。遣词造句,老练圆通,令她在中学时就小有名气,才华初露端倪。

作家是张爱玲绚丽的梦想,这个梦也近乎残酷。张爱玲1940年在《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天才梦》里的告白,有些俏皮怪癖,也有一些早慧和隐痛。她的生命本就是矛盾的:不堪与美好交织,无法剥离,只能同时享受。“天才”于张爱玲而言,是一枚带着毒的糖果。甜美又痛苦,让她无法割舍,又无法安心享用。

张爱玲非常喜欢上海,自称“到底是上海人”。她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的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我为上海人写一本香港传奇……写它们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上海是令张爱玲痛彻心扉的地方,也是令她辉煌灿烂的地方。在这里,她清高桀骜、跋扈自恋,对自己的文采自信满满。她深深地懂得:“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或许她并不清楚破坏是什么,但她内心的危机感和惘然的威胁所产生的及时行乐和功利意识,无时无刻不牵绊着她,使她迫切地想要出名,要出人头地、大红大紫。对于她来说,出名就意味着名誉、地位、金钱、自由、喜悦……这些都是她想要的,而且是理所当然的。她说:“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的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时常想象她出名的情景,她对自己的出名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憬悟,她后来写道:“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的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1943年,张爱玲的“两炉香”《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连续发表,立刻在上海文坛引起了轰动,赢得了满堂叫彩。舆论的煽风点火,杂志的猛烈吹捧,加上她显赫的家族背景和诡异的个性、才情……一时间,都成了上海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张爱玲“一夜间红遍上海”,(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声名大噪。年少时魂牵的梦想,在芳华正茂的岁月实现,她终于出名了,终于快乐了,终于痛快地快乐了。

虽然她外表依旧保持着素有的冷漠,但内心却狂喜着,这滋味,她是懂的,她曾坦率地说:“狂喜的人,我还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心理;你们这种谦逊得过分的人,我简直没法了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成名后的张爱玲,社会活动、荣誉、稿约如雪片般铺天盖地、纷至沓来。走在大街小巷,身后不时传来崇拜她的年轻女学生狂热的呼叫:“张爱玲、张爱玲……”一个外国绅士围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可怜巴巴地想得到她的签名又不好意思开口,炎樱还误以为他是乞丐。

炎樱后来抱怨:“从前疯狂的事情现在都不便做了,譬如我们喜欢某一个店里的栗子粉蛋糕,一个店里的奶油松饼,另一家的咖啡,就不能买了糕和饼带到咖啡店里去吃,因为要被认出,我们也不愿人家想着我们是太古怪或者是太小气地逃避捐税,所以至多只能吃着蛋糕,幻想着饼和咖啡;然后吃着饼,回忆到蛋糕,做着咖啡梦;最后一面啜着咖啡,一面冥想着蛋糕与饼。”从炎樱的抱怨,不难想象张爱玲当时在上海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出名后的风光,令张爱玲原本就孤芳自赏的本性愈发孤傲不驯。她说:“大众是抽象的。如果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也许就因为要成全这个“主人”,“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登上了人生最辉煌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