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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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言有忌(1)

童年,应该是“童言无忌”,但于她,却是寂寞与疏离。远离欢笑、远离童真,被腐朽困顿,生活如履薄冰。现实的残忍中,除了爱自己,还能爱谁?于是她成了一株冷眼看世间的水仙,孤独而自负。

铜臭与墨香

浩浩的文学史上,大抵所有的文人都是清高的;即便私底下并非如此,起码对外也要摆出清高的姿态,否则好像污了“文人”之名。

但一向有着离经叛道之名的张爱玲对此并不以为意。虽出身也算显贵,却乐于担上“小市民”之名,似乎还有些沾沾自喜。对于金钱,她从来不推——她知道自己喜欢它们、需要它们。甚至可以说,她是一个狂热的拜金主义者。

有意思的是,这拜金主义,据她自己在《童言无忌》中的阐述,大抵是在幼年时期便初现端倪了。

那是1921年的秋天,正在经受西方思潮撞击的旧中国,有些角落仍然沉睡着。上海麦根路313号,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一座漂亮的西式楼宇矗立于此。从外表看来,它真真就像西洋人住的房子,每一根廊柱,每一块地板都散发着“洋”味儿。但这“洋”的,只是它的躯体。这座宅子的“魂儿”——它的居住者们,无一不是浸在封建的森严与压抑中。前清重臣的后人们,在这座意味着“隔绝”与“停滞”的豪宅里,过着节奏缓慢的生活。

烟榻上歪着它的男主人。他披着长袍马褂,手把一枚烟枪,吞云吐雾。那能够将人麻痹的烟雾如同姿态婀娜的女人,慢慢地扭动,却又不散开,又浓又白,迷迷茫茫,是一个罪恶的“仙境”。

从堂子里带回来的姨太太,有时与男人一同享用鸦片带来的快乐,有时又忙着造新的衣服。她总是不满足,这个色,那个款,一件件地作出来,却又不大上身,就让它积着,被虫子蛀掉,被潮气霉掉,好似这座宅子里的人。

而佣人们私底下偶说几句话,见到主人家的身影忽然飘过,或者听到有人咳嗽时,又马上噤若寒蝉了。他们埋头做活,也许一家子的生计都要从这双手上来。

若非要说这座“活死人墓”里,有什么稍微有些活气的东西,就只能是男主人年仅一岁的女儿了。在幽暗的房间里,她偶尔啼哭,将冻结起来的空气震散了,吹起新鲜的风。

然而,这一天,麦根路313号却与往常不同。

宅子的门口,时不时有黄包车停下。“丁零零——”卖力气的拉车人一脸苦相,偏又要带着笑容,从下车的人手中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一点钱。而下车的人,或是穿着旗袍,烫着爱司头的太太;或是穿着长袍马褂,架着金丝眼镜的先生。他们带着佣人,领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人走动时的活气几乎蛮横地侵入这座宅子里。

“请,请。”宅子的男女主人今天都刻意打扮起来,专为迎接客人。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这一天,是小姐一周岁的生日。

平日里生活太平静,似一潭死水,于是这偶有的、值得庆祝的事情,便被大肆地操办起来。佣人们似乎也为这不相干的事情,有了些喜气洋洋的意思,忙着泡茶水、上点心。一向寂静空旷的厅堂里头,响起来男人们应酬式的笑声、小孩子的打闹声,间或还有女人们的窃窃私语。

而这回请客的由头——刚满周岁的小姐,在大人们将她逗弄一番,又意兴阑珊地走开之后,安静地躺在小床上,由一个年老的佣人在一旁看着她。今天的小姐格外地听话,大概是因为她太小,不懂得自己这个主角被冷落了,反倒乖乖的。或者她也是有知觉的,因为,待会儿才轮到她正式上场。

很快,这一天的重头戏要开演了。“抓周”这项古老的活动,在这座西式的宅院里进行起来。大人们在桌子上摆了一只漆盘,盘内盛放纸笔、金镑、针线、点心,或许还有别的一些容易寻到的东西。

在一切就绪之后,年幼的小姐被佣人抱了出来。她被放在盘子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手上——他们要看她从那些东西里,挑了什么。在这时候,大人们显得格外“孩子气”,好似只要拿起一件东西,这个女童的一生便被决定了一般。

年幼的女童伸出细嫩的手指,抓向盘内之物。在这一瞬间,人们都屏住呼吸,看上天将给出怎样的预示。女童的手指,最终触上了一枚金镑,四周的大人们松了一口气。这预示是世俗的,但也未尝不满足了人们一生富足的念想。

这个曾经抓住金镑的女童,就是张爱玲。

虽然,后来有佣人说,她抓住的是一支笔,但姑姑却坚称,握在女童手心的是金镑。

生在这样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张爱玲应该是不缺钱的。不知为什么,她要这样紧紧地攫住金钱。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越发明白,金钱有多重要。

在父母离婚之后,张爱玲面对的是严苛的生活。

曾经也算和蔼可亲的父亲,不知怎么就狰狞起来了。学校的钢琴课需要缴费了,少女张爱玲踌躇地走到父亲烟榻前。他一脸漠然的神情,她嗫嚅着开口,讨要一笔钱,神情局促不安,又增添了一分尴尬。而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只是撇过头来,用浑浊的双眼看了看她。这一眼好似意味深长,但细看又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连爱也没有。

她咬着嘴唇,好几次想要再开口。但那个烟雾中的男人,好似离自己越来越远。雕琢精细却又旧了的烟榻成为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父与女,所谓亲情,在这里都被割裂了。这让少女感到羞愤又无奈。她唯有埋下头,沉默地走开。

而她小时候羡慕大人们穿着高跟靴与颜色艳丽的旗袍,好不容易到自己长大了,却再也没有机会穿上登样的衣衫。继母总是将自己的旧衣扔给她,穿着“碎牛肉色”的酱红色薄棉衫,好似浑身上下生满冻疮。这让少女感到耻辱,也深深地自卑。在那段日子里,张爱玲过得极其沉默,小心翼翼地,在学校里也没有交到好友。

在投奔生母之后,张爱玲也并没有过上“富足”的生活。母亲黄逸梵是一个优雅的人,但体内缺乏母爱的因子。她很公正地提出,张爱玲可以选择继续上学,或者买漂亮衣服,早些嫁掉。

张爱玲当然不愿早早嫁作人妇,她选择了继续自己的学业。如她自己所说,直到后来得了奖学金,手头方开始宽裕,狠狠地做了几套新衣穿。

母亲黄逸梵很有罗曼蒂克精神,对于张爱玲曾将五元稿费花掉的事情,她很是遗憾。她认为,这第一笔收入应当存留下来。但张爱玲却并不这样想,在她看来,钱都是要花掉的。钱就是钱,其本身并没有感情。它所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换取物质的愉悦。

张爱玲用那五块钱买了一支唇膏。它增添她一分美貌,这就是那第一笔稿费的所有意义了,别无其他。

“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这样说。闭上眼,几乎可以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眼底的一抹清冷。

人情的凉薄,总是让张爱玲没有安全感。但钱不一样,它实实在在地,沉甸甸地待在口袋里,坠着,好像心里也安定了。极端的个人主义与物欲的崇拜,是张爱玲千疮百孔的心脏一角。

金钱带给她什么?稀缺爱,只有钱能买来物质的奢靡,将她簇拥着,看起来也是热闹的,不那么凄凉。虽然她从没有为最基本的生活操心过,但到底是在红尘里浸了这么些年,对于钱的好处,也看得明白。

战乱时期,她被困在沦陷的香港。在烽火之中,穷人的生活更加艰难。她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看到了衣不蔽体的穷人在阴暗的街角挣扎,最后死去,尸体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然而有钱的她,却可以在街上买滚热的萝卜饼吃。这是怎样的震撼,令人心碎,但她却能用冷静的笔调记录下这一段过往。看似无悲无喜,甚至连最基本的怜悯也没有,她只是更明白,钱有多重要。

她爱钱,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与姑姑一起居住时,也是锱铢必较。但她却也不平白欠人钱。与好友炎樱出去时,都是精准的AA制。两个人在咖啡厅里坐着,旧上海的咖啡厅里,一切干净又温柔。在这里,已经被世俗磨砺得比冰块还冷的张爱玲,照例吃着软而且甜的奶油蛋糕。美味的食物,也是金钱换来的。

对于金钱的偏爱,是一种执著。她只是需要实实在在地攫住什么,不管是人,还是物。但人太多变,感情如朝云一般难以捉摸。前一瞬还是暖洋洋地填满整个心脏,下一刻便倏忽不见了,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然而,物却要老实许多。美丽的衣衫,穿在身上,它就实实在在地存在了,被许多人看到,也优雅起来。美味的事物,吞进肚里,它就实实在在地存在了,让人觉得自己的饱足,也暖和起来。

薄情的人,给不了爱,那便用俗气的钱,来换一个实在。

这样的情感,似乎被放大了,投射在《金锁记》里。主角曹七巧被迫嫁给了残废的少爷。出身小门小户的女人,在大家族里自然是被孤立的,丈夫也无法依靠,在这个家族里,曹七巧生活在一个孤岛上——这孤岛,亦是张爱玲避世的孤岛投下的影。无人理解的寂寞、寒冷。没有爱的滋养,女人慢慢枯萎。

但女人到底又是柔弱的,需要找到一个踏实的依靠。于是,曹七巧便将目光投向了金子。多么实在啊,能够握在手心细细摩挲,好似与情人牵手,虽然没有温度,但有实在的重量,让人底气一下子就足起来,空落落的心也填满了。于是,她的人性整个地崩塌掉了,一切不顾,连儿女的幸福都葬送了,只要金子。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仅仅是要一个依靠,一个自己存在着的凭借……

也许张爱玲的寡言与孤僻,并不是她没有话要对这个世界说,而是缺乏爱她的人听,便只好写出来,给不相干的人看了。笔下流泻出来的是墨香,但她偏偏要强调自己爱着铜臭。

为什么?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即便看透了世情,也是要爱的。拜金,大抵仅是想让自己底气更足些,心里更暖些。

水仙花的回声

春日迟迟的空气,在院落里轻轻地蔓延,发酵。花园里,新生的草叶上滚着亮闪闪的水珠子,映出莹莹的青。忽然,一双穿着绣鞋的足踏过来,那水珠子便滚落在泥地上,溅碎,融入土地。

院角立着一座秋千架,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跌跌撞撞地奔过去。银铃似的笑声成串地洒落,你追我赶的脚步惊煞了春天的懒散。

绞着童花头,穿着旗袍的女童到秋千架子下,手脚灵活地坐上去,便荡起来了。秋千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女童越荡越高。她的眼睛看起来很明亮,有时她会伸出手,好像试图去触摸高远的天空。

而年纪小些的男童则站在一边,一脸艳羡的神色。姐姐好厉害呀,他这样想,他心中亦是跃跃欲试的。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却还是不敢告诉姐姐,自己也要坐上那秋千。恐惧让他只能扑扇着长长的睫毛,将姐姐的快乐用眼睛记录下来。

阳光如同融化的牛奶,流淌得到处都是,还散发出甜而慵懒的气息。男童握着双手,觉得“飞翔”着的姐姐看起来与平时格外不一样。她笑得开心极了,简直有些不真实。他觉得惶然失措,四顾时,见到花园里的植物都呈现出新鲜的面貌,深深浅浅的绿与初绽的花朵将这小小的一隅装点得格外梦幻。

而花园四周高高的墙,将这个小天地与纷繁的外面世界隔离开来。

在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中,就描述了这样一段场景。在一个春日,姐弟二人在花园里玩耍。这如同飞翔一般的游戏,让她暂时忘了孤单与伤痛。

在张子静的叙述里,童年时期的张爱玲,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刻。大部分时候,她是寂寞的。虽然有弟弟与她做伴,但这个比她小一岁的男童并没有她的早慧。当她已经看懂家里的矛盾时,弟弟还懵懂无知,为了争取一枚糖果或一个小玩具而撒娇。

身体孱弱的弟弟,能够获得大人更多的宠爱与关注。而有着“天才”之名的张爱玲,却被打上了“懂事”的标签——既然懂事,怎么会絮絮叨叨地找大人麻烦,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呢?童言无忌,却并不针对张爱玲。她知道自己应该默默地、乖乖地生活下去。

常人童年的旧光阴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应当是笼罩着一层梦幻的光线的。但张爱玲却过得艰难些,懂得太多,正是她的痛苦所在。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在她四岁时,与兄长分家,迁往天津。在那里,他获得了一份官职。新的地方、新的生活,没有了兄长的管束,张廷重愈发地花天酒地。抽鸦片,周旋于舞女之间,是他津津乐道的事情。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也生在一个前清官宦之家。在幼年时代,她接受过纯粹的传统教育,包括缠足的摧残。但自幼的环境,并不能阻挡她对自由与女权、平等的追求。

向往自由与幸福的她,在与张廷重的婚姻中,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幸福。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和那些男人并没有不同。也许常人看起来,他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但私底下却有着各种蚕食生活的恶习。这让心高气傲的黄逸梵难以忍受,她不甘心,自己从一个坟墓,走到了另一个坟墓里。

时间流逝,即便黄逸梵已经有了孩子,她仍然想要走出这个束缚她的家庭。不久机会就来了,张廷重的妹妹张茂渊打算出国留学,这让渴望自由的黄逸梵看到了希望。

国外的一切,对于黄逸梵来说,都是新鲜的。那是一个她梦中的世界:有自由,有平等,有一切积极向上的事物。她一刻都不再想待在这个弥漫着鸦片烟与舞女劣质脂粉气的家里了。于是,她提出,要陪着小姑张茂渊一同出国,充当她的监护人。

这是一次成功的出走。她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渴望的生活,抛弃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过去的一切,都被她抛在身后,她只是不愿意辜负自己多年以来的理想——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一岁,不再年轻。

然而黄逸梵的幸福,对张爱玲来说,却是灾难。

敏感的孩子没有了母亲的看顾,会感到自己仿佛被遗弃了一般。张爱玲的成熟又让她不把心里的痛苦与疑虑说出口,这让她与母亲之间产生了裂痕,也造成了母爱的缺失。这是她一生的遗憾,更是造成她孤僻的直接缘由。

一个人生命中最初的温暖,就这样消失掉。黄逸梵极度的自我,也遗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直到多年以后,张爱玲带着许多谜题离开之后,留下了一部《小团圆》。在这部类似于自传的书里,影射张爱玲自己的九莉流掉了自己的孩子。缘由是——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没有让她感受到母爱,于是她也极度自我,不知应当如何表达她没有体验过的情感。与其让孩子经受她童年的苦难,不如让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于是,孤单就成了张爱玲童年的基调。

张爱玲的母亲出国之后,父亲更加放肆了。天津的宅子里没了正经的女主人,倒是住进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妓女。而男主人也不管事了,他沉醉在夜夜笙歌与鸦片烟雾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