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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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言有忌(2)

弟弟张子静还是个纯粹的孩子,姐姐张爱玲却已经有了一双极度清醒的眼。她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对于家里忽然多来的这个面色苍白、打扮妖艳的,被父亲叫作姨太太的女人,冷眼地看着。对于她的身份,张爱玲心中是明白的。她只能冷着眼看着这一切:乌烟瘴气的家里,弥漫开堂子里姑娘身上风尘低贱的气息。她看得很明白:太过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没有节制沉迷于罪恶的享乐的父亲……

眼前的荒唐如同一部默片,颜色鲜亮,却虚假而可笑。女童平缓地呼吸着,她也仅能听到这呼吸声。她发现,她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交错的空间里,身边茫茫的,只有自己的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张廷重失去了在天津的官职。张廷重的失业,究其缘由,与他糜烂的生活作风不无相关——吸鸦片,玩舞女,甚至还与之前带回来的姨太太打架,弄得鸡飞狗跳,声名狼藉。张廷重的失业,对方倒是不惧,带着箱笼回堂子里重操旧业。张廷重却待不下去了,恰好留洋的张茂渊与黄逸梵回到了国内,这一家子便又搬回了上海。

按说,母亲归国,父亲重新回到兄长的管束之下,张爱玲姐弟应该能够获得更多的关心了。的确,在一家子刚刚团聚的日子里,黄逸梵教女儿读英文单词、弹钢琴、画画……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多久。试图挽回自己婚姻的黄逸梵悲哀地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的鸦片烟瘾越来越深,再也戒不掉。吞云吐雾甚至不能满足他的毒瘾,他开始注射吗啡。

争吵时常发生,哀婉地哭泣,愤怒地指责,摔碎东西的声音,让两个孩子感到恐惧。这两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母吗?张爱玲感到,他们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这个家给予她的是前所未有的孤单与寒冷。

不久之后,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洗礼的黄逸梵,再也不能忍受这样堕落的丈夫。她不顾两个孩子,决定要结束这段婚姻。张廷重多番挽留,她却说:“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摘自文汇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签署离婚协议之后,这个极度自我的新女性奔向了自己的自由,却把年幼的张爱玲姐弟,留在了糊涂的父亲身边。

在离开之前,黄逸梵到底还是做了一件与自己母亲职责相关的事——她坚持将两个孩子送入了西式的学堂。就这样,张爱玲的童年时期结束了她迈向了更加困难的少年时代。

多年以后,当张爱玲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这样说道:“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小孩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有人说,孩子是精灵。人们大都认为,孩子的心是极其澄澈的,不能明白大人世界里的污浊。然而,对于张爱玲来说,正是这份冷冷的澄澈,让她能够穿透五光十色的红尘烟幕,将成人世界的腌臜看得格外清晰。因为清晰,所以态度冷淡,所以终其一生,都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与交往。

大抵这也算某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但这种将他人与己身清晰地分割,让张爱玲的童年显得更加孤单。这孤单里,有三分无爱的苦闷,有三分纯粹的寂寥,有三分不屑与高傲,更有一分与生俱来的冷淡。是幽暗房间里,从窗棂子隙中透出来的斜阳曳长的影,是二十年代一片伶仃的月色,将这十分的孤单发酵,酿成她心里的千言万语,直到她让它们通过笔尖流泻出来,嘲讽这尘世。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叫作那喀索斯(Narcissus)的神祇,他拥有无上的美貌。当他漫步到一条小溪边时,在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样完美的眉眼,纤浓合度的身形,令他自己都陶醉了,他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他尝试着接触那影子,伸出手去触碰溪水,却漾开一层涟漪,那绝美的影却破碎了。他痴痴地等到水面平静下来,再次去触碰它,仍然无法企及。这让那喀索斯感到无比愤怒,他终于扑向水面,溺水而亡,而他的魂魄,则化作了水仙。

张爱玲的孤单,与那喀索斯的水仙情结何其相似。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没人能够理解她,到后来,大概她也觉得那种“被理解”没有意义了。她永远都有令人可怕的清醒,她嘴角带着冷笑,嘲笑着人们的贪嗔痴傻。她决绝地让自己走上了一条永远孤独、绝对自我的路。

在那条路上,偶尔她走累了,便停下来,抱着自己伶仃的胳膊,同自己对话。

一字一句,爱与恨,都与她试图远离却又必须置身其中的残酷世界相关。

这是水仙花的回声。

天才梦

世俗眼光评定一个人的才能,总要考虑一些除却才能本身之外的因素,譬如性别与年龄。拥有同样的才能,面对不同的性别,人们总是更容易将溢美之词加在女人身上;而面对不同的年龄,较小的一个又会被捧得高些。少年成才,总是最好的噱头。年纪轻轻,光芒四射,更能叫俗人啧啧称奇。这样的人,往往被冠上“天才”之名,天纵之才,犹如玉树生光,熠熠灼眼。

张爱玲在少年时期便被称为“天才”。

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张爱玲似乎有更多的机会被培养成“天才”。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她的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即便清朝已经灭亡,这样的家庭,仍然带着贵族气:遗老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里,总是牵连着张爱玲一家。

看看,麦根路313号偶尔出入的贵客们,哪一个祖上没有显赫的名声?即便破落了,他们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优雅。幼年的张爱玲,衣食无忧,而在教养方面,也并没有被忽略掉。如同任何一个“闺秀”一样,牙牙学语的她便开始学习背诵唐诗。生涩的字句,在孩子充满五光十色童梦的脑海里,只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但有一次,当她在一个遗老面前念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到底引出了老人的眼泪。

而母亲黄逸梵旅外归来,又为张爱玲的童年带来了新的冲击。西洋的童话、音乐、诗歌、绘画,无一不给女童打开了看世界的新窗口。

但是,对张爱玲“天才”形成影响更大的,是她特殊的家庭。

20世纪初的中国,正在接受着文化与思想的风暴,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新兴的事物不断兴起,而张爱玲的家庭,却是旧时代留下来的残影,长长地曳着旧时光的尾巴,舍不得,放不开。

也许,当年那个女童趴在窄窄的窗口,看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长袍马褂固然多见,然而着洋装的人似乎更多了。汽车鸣笛时发出带着傲慢意味的声音,文明棍与金丝眼镜,是要明目张胆地与阴魂不散的长辫子割裂开来。似乎一切都象征着文明与开化,被遗老们恨恨地称为“伤风败俗”的新事物,对女童来说无比新奇,有着无限吸引力。

她澄澈的眼将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尽收眼底。但她回过身时,看到的是幽暗的房间。空气也都是冻结的,似死水一般不流动。家中表面的平和,在女童早慧的眼中大抵早已破绽百出,她看到的是暗流汹涌。但她保持着沉默,只是看着一切,无数的疑虑,只待岁月解答。

疑问缓慢地累积,表达的欲望却如洪水一般,汹涌着要决堤而出。在七岁时,张爱玲动笔写下了人生的第一篇小说,孩子写下的故事,是充满糖果与幻想的童话吗?不——不是。

这个七岁的女童,写下的竟然是一个家庭悲剧。这个故事的轮廓到底如何,已无从考究。但在家里所见的龃龉,已经成为女童心里的伤口。她没有呼喊疼痛,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寻求爱与宽慰,她只是将那些痛苦记录下来,用稚拙的笔调把它们表达出来。若真能得到一点暖,便能剜去伤痛,然而她得到的只是大人们的惊叹:这么小的女娃,竟然能作小说?

她伏在案前,身子小小的,又伶仃,让人觉得有些凄凉。屋子里真是安静极了,让人感到压迫。她动笔时,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就是这茫茫的寂静中唯一的声响。有时遇见不会写的字,她只能去问厨子。亲人,对幼年的她来说,只代表着血缘,或者说源源不断的物质供给,却无法获得温暖与帮助。

大人们都太忙了。他们忙着端着笑脸,坐在桌子前饮茶,但桌子下却拿着刀在拼杀,互相伤害。

天才的诞生,从来都不是平白无故。一年之后,幼年的张爱玲又写了一篇名叫《快乐村》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乌托邦式的村庄——或者说,是一个大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男耕女织,没有钩心斗角,一切都活泼而明朗,正如张爱玲所渴求的。她迫切地想要表达,她那无限的想象力,和绵长生活里的伤害,让她做了一个“天才”。

这个极度缺乏爱与关怀的孩子,她将大量的心血灌注在文字的虚渺世界了。也许,那就是她的精神世界,是她梦里的家。在《天才梦》里,她这样写道:

“……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厅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结局。一段时间之后,她忽然对这个乌托邦失去了兴趣。究其缘由,却更加令人感到辛酸:梦境是美好的,但它究竟只是个泡沫,是虚假的,不能带来爱与温暖。沉溺于幻想,也许可以得到暂时的快乐,却无法长久。这是可耻的逃避,是懦弱。即便真实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不堪——但她的确实实在在地在这里存在,她会继续成长,她会拥有自己的日常。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份天真的消亡,也是这个有着“天才”之谓的女童,用一种决绝的方法,告诉自己要强大起来,以面对这个五光十色却又寒冷的世界。

然而,即便在文学方面表现出极大的天赋,八岁的张爱玲仍然没有将自己未来的道路定格在“文学”上。她也喜欢绘画与音乐,甚至打算从二者中挑出一个作为终身事业。绘画,能将自己的内心直观地表现出来,它看起来更加容易获得观众;而音乐则是抽象的,它能够更加直接地与灵魂沟通。

当女童正在踌躇的时候,她偶尔看了一部与贫困画家相关的影片。在这之后,她果断地决定,要做一个钢琴家。或许有些嘲讽,九岁的孩子,就知道趋利避害,一切从现实出发。但这就是张爱玲,从来不避讳“拜金”的张爱玲。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女童将大量的精力花费在钢琴上。

贫困的画家,在街角为人写生,只为了赚取一点零钱,用以果腹。寒风与酷暑,都必须承受。然而钢琴家,却能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弹奏出优雅的音乐。这是一幅明亮的画面,让女童感到沉醉。坐在钢琴前弹琴,是一件有姿态的事情。微微阖眼,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八个音符在脑海里盘旋,如同不同的小人着了艳丽的衣衫舞蹈。

即便张爱玲最终并没有成为画家抑或钢琴家,但那些绚烂的画面与流泻的音乐,已在她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她偏爱用一些明亮的色彩,也会用铿锵的字眼。这是童年梦想的延续,它们虽然破碎了,却留下魂魄,化成文字,留下蛛丝马迹,让人能见到她有着“天才”之誉的童年的一角。

在那些已经不清晰的旧年华里,女童一个人写着自己的故事,画着自己的画,弹着自己的钢琴。即便没有观众,满身的寂寥,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她是“天才”。她一心一意,要寻找一个办法表达,让人们看到她在寻求着什么,她受到过怎样的伤害。

她仰起自己的下颚,姿态有些傲慢,让人感到不可亲近。如同一个独自站在舞台上的芭蕾舞者,一束极淡的光芒照在她身上,呈现带着些蓝的冷色调。她抬起手臂,伸长腿,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姿态。

她是一个孤独的舞者。

过早地窥透世事,让她变得沉默。“天才”之名,让她与普通孩子之间有了明确的划分。也许她也想要娇痴无知的童年,但她是“天才”,注定要不同于常人。“天才”闪烁着灼目光芒的文字下面,似乎写着一条灰暗的批注——寂寥。

她说:“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风笛(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天才”让张爱玲能够感受、读懂艰涩的书本,听明白阳春白雪的音乐,从抽象的画作里看出快乐与悲伤。然而,“天才”却剥夺了她的交流能力,剥夺了她最基本的生活常识。

寻常的生活对她来说,变得格外艰难。补袜子、削苹果,她都无法自己完成。而在人多的地方,她感到自己如同被放在一个围满看客的台上,强烈的光线笼罩着她,这让她感到羞耻,无所适从。这是“天才”带来的副作用,这是光彩照人的天才梦隐藏于最深处的暗影。

生活总是残缺的,它不完满。它会带来许多快乐,与之相应的也有无数悲伤。对于常人来说,眼泪总有一天会干涸,伤口也会结痂、脱落,平滑上路。再大的坎也能过去,只要不断地降低痛觉感受程度,就可以麻木,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攀过去,不怕低下头来哀求,不怕栽了跟头。

但对张爱玲来说,这是难以做到的。她是不同于常人的“天才”,她无法忘记痛苦,即便她不表现,她也将它们放在心中。它们不会消失,它们会不断地生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她流泪,让她无所适从。

对这个世界,她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她太害怕——害怕受到伤害。于是,她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彻彻底底地,做一个孤独的天才。

这位出生没落贵族家庭的女孩,凭着渊博的家学,从小就与文学结了缘。她三岁会背唐诗,七岁懂写小说,“从九岁时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中学时,她就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一系列习作:小说《牛》、《霸王别姬》,散文《迟暮》、《秋雨》和一些评论文章。遣词造句,老练圆通,令她在中学时就小有名气,才情初露端倪。

幼时的天才梦实现了,正如前面所说,张爱玲的生活到底是不完满的。层出不穷的痛苦,“天才”之谓不但不能解决,还会再填上更重的伤口。“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是张爱玲1940年在《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天才梦》里的一段告白,有些俏皮,也有一丝隐痛。

但她到底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写着她的故事,过着她的生活。“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句苍凉收鞘的结尾,道出了生命的华丽与颓废,成为后人传诵的佳句。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能够捕捉如此敏锐而怪异的感悟,不得不承认,“天才梦”非梦,她已然就是个天才。

她的母亲曾说,宁愿她死了——便可以不用处处受痛苦。然而张爱玲到底活着。她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天才的一笔,也承受着旁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是一个泪中带笑的“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