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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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狭路相逢(3)

张爱玲呢?她完完全全地沦陷在他半假半真的爱里,她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与他和平相处。然而,表面不说,不代表心里无怨。那个远在武汉的新人,如同一根刺,哽在张爱玲的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难受亦只能自己憋着。有泪吗,偷偷地擦了,转过身来,面对他还是要留出一张笑面。

真是,时时玩笑世人的痴情,却不知自己其实早入觳中。

一个月之后,胡兰成仍要回武汉了。张爱玲心头也是一紧:他回去,必又是和那新人一起的吧?不甘心吗?不……哪里敢不甘心呢?这样爱他,也就不得不犯贱了。

她的心在渐渐枯萎。

临走时,胡兰成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但到了武汉,哪里又还记得张爱玲?

周护士埋着头,穿着单衣,将饭食送上来;他写字时,她又默默地,温柔地在一边候着。这是一个听话的爱奴,是古人常常津津乐道的添香红袖——她是仰望着他的。

周护士能给他安稳闲散的日常,而张爱玲吗,却是毒药,太妖冶,让他喜欢,却又有些个吃不消。

留在上海的张爱玲,仍然心存幻想——他虽然在那边有了新人,但还是会回来陪我的吧?谁知不久之后,日本投降,时局大乱,于汪伪政府任职的胡兰成朝不保夕,唯有逃到浙江避难。

上海的张爱玲等啊等,等不来他了。

匆匆出逃的胡兰成,为了隐匿身份,改了名字叫作“张嘉仪”,自称是张佩纶的后人。是的,他到底还是借了张爱玲的姓,她还是有用的吧。

到浙江的胡兰成,借住在高中同窗斯颂德家。彼时,斯家的主人家已经过世了,留下主母维持家计。

胡兰成在斯家里住着,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每有人来寻他,都是惊出一身冷汗,生怕是来“抓汉奸”的。乱世里总怕出更多的乱子,胡兰成到底是个“烫手的山药”,斯家便让胡兰成住到温州去——斯家已去世的主人家留下了个叫作范秀美的小妾,她家就在温州。

比胡兰成长了两岁的范秀美,与胡兰成一道往温州去。这一路,并没有走多久,但“风流倜傥”的胡兰成,竟将旧年同窗的庶母的心,虏获了。

有一颗苍凉文心的张爱玲是酒,年少明朗的周护士是茶水,那么少妇范秀美就似一盏温热的汤,满是世俗的味道,虽不够尖新,却好在柔,能给人一颗乱世里惶恐的心,以母性的宽慰。

到了范秀美家之后,这两人便以夫妻相称了。真是走一个地方,换一段情,胡兰成好不得意、好不快活。

他可曾想到那个生命中少有温暖、几乎把他当作全部的张爱玲?他可曾记得那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如同小孩子,新得了玩具,便将旧时的最爱抛到一边。

更残忍的是,当他和同学的庶母好得蜜里调油之时,还给张爱玲去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的所在。

仅凭一封信,苦于相思煎熬的张爱玲竟鼓足所有勇气,踏上了寻找他的路途。她离开上海,风尘仆仆地向温州去了。走遍千山万水,她想要见他一面。迢迢的路途,多少艰难险阻,一个生活经验绝少的单身女人,都走过了。

支撑她前进的,就是他,那个让她沦陷的男人。

她做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爱他。只要她还爱着他,他便是她的光、是她的皇帝。她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宝珠在放光。”(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

她小心翼翼地存着那份已经有些枯萎的爱,去寻他,去寻一个让她到底意难平的小团圆。

不完满的月

一段感情,总要双方势均力敌,你来我往,方有意思。这恰如小孩子玩跷跷板,上上下下,有了“势”的转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游戏才得长久。猜心,进进退退,甜蜜与痛苦交织,这才是恋爱中的人的乐趣。

而这恋爱中的一对,若是一方太强势,另一方太弱,注定不会有结果。弱者只会越弱,先是小心翼翼地放低姿态,旋即便低到尘埃,好似墙头开得红艳艳的蔷薇,色香俱全,却被风吹到地上,雨水尘土,弄得狼狈不堪。而那强者则会越强,把这段感情玩得游刃有余,未过多久,玩得腻了,也就彻底抛开,不再过问。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感情便属此类。

当身在上海的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在温州时,便跋山涉水去找他。在这千里迢迢荒凉月光伴随下的旅程,终于有了结果。两人约在旅店见面,在张爱玲心中,这即将到来的相逢,应是“胜却人间无数”的。

那一天终于到来。

温州的小旅店,光线昏昏的,家具都旧了,空气中也有令人不快的潮湿味。半年未见,她心里真是十分忐忑。她是知道他风流成性的。但——到底是在逃亡,总不会又惹出一段“风流韵事”的吧?

待了一会儿,他终于来了。他还是以前的样子:戴着眼镜,衣衫也都干净合身,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只是……她见他眼中有些勉强的神色,而他的样子也显出些老态了。

她心中一紧:到底是受了苦,东奔西走,惶惶不可终日,真是苦了他。她起身相迎,谁知他嘴角一扯,似有些尴尬。他将身让了让,她才见,他身后还有个女人。

这一瞬间,支撑着张爱玲赶来与他相见的所有勇气,都崩塌了。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张爱玲注意到,对方并不年轻,穿着布料不甚考究的素色旗袍,也不算优雅。但她身上满满的都是尘俗的味道——这也并不是说她俗不可耐,只是她有着岁月堆积出来的,女人特有的温婉与母性,这是张爱玲所没有的。

张爱玲心中唯有苦笑。

原来,仅有红玫瑰与白玫瑰,他还是不满足。他还要更多的感情。

三个人坐下来,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张爱玲的目光,不大去触那个女人——她丈夫“别的”女人。到底还是胡兰成先开口,将这一段事说得明明白白。她方知道,对方竟是他同学的庶母,名字叫作范秀美。

她还有什么要说的呢?不甘心?不,不……她是败了,这个浪子的心,她是收不回来的。他要的太多,她给不了。

三人一同待了些时候,胡兰成便与范秀美离开了,这两人倒更像是真正的一家子。张爱玲留在简陋的旅店里,四周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局促:墙角的霉斑,家具上的划痕,床单上的污迹。

夜晚,她一个人还是睡不着,凭窗往外看,温州小城的月,弯弯的一钩,太不完满,好似自己这段本应浪漫的千里追寻,好似她那看似风流倜傥的爱人。这月光是那样青灰色的一缕缕,死气沉沉地笼下来,让人觉得灰心丧气。她又想起自己曾在上海见到的月,氤开的黄色小斑块,只因待了希望与思念,看起来要稍活泼些。

而如今她的丈夫呢?竟和别的女人一起。温州的月,如同这座小城,让人觉得尴尬,不甘心。

张爱玲在温州待了一段日子——这是让她感到羞耻,却又因爱不得不忍受的“三人游”。

有一回,范秀美不在,张、胡二人坐下聊天。过了一会儿,范秀美来了,胡兰成方说自己一直腹痛。范秀美慌忙问他痛得可厉害,他说只要饮些茶水便好了。这样的一幕,让张爱玲感到十分寒心。明明,他是自己的丈夫;但他为什么,偏与别人这样亲近?身上不好,与她张爱玲说了便是,她也不是不会照顾他——

因着胡兰成对范秀美的爱,张爱玲不得不也对她以礼相待。有一回,张爱玲夸奖范秀美生得好看——实际上,近四十岁的女人,能好看到哪里去?仅为她目前是胡兰成心头的宝罢了。张爱玲早年学过一点画,一贯高傲的她便带着一种类似于讨好的心情,要为范秀美画像。

范秀美端坐着,张爱玲拿纸笔细画,胡兰成则坐在一边。

张爱玲画着她的情敌。她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恍惚带着笑容,温吞吞的,正是让人感到顺眼的样子。她一笔一笔地勾勒下去,画出来的都是怨。她的手也许是颤抖的——画了几笔,她便再也画不下去了。

她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对:一个是她的情敌,一个是她的丈夫。范秀美到底是懂世情的人,借口走开,胡兰成便问张爱玲,为何画不下去了。

起初,她是不愿回答的。但他不住地问着,她也只好答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明明一字一句都是怨望,但她不敢太直接的表达,怕他又怪她“小心眼”。

可她怎能不怨?明明是她的爱人,却和别的女人一起——

过了一段日子,张爱玲到底是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她要回上海去。胡兰成去送她。那一天,下着大雨,好似张爱玲的心情,淅淅沥沥,湿的,冷的。到了这样的地步,张爱玲终于开口,要他作一个选择。到底要同她一起,还是要范秀美,或是别的,更多的女人?

胡兰成实在是聪明。周护士年轻可爱,张爱玲才名茂盛,范秀美温柔懂事,哪个都抛不开。在雨中,张爱玲看着这个自己用尽心力爱着的男人。他简直是让她感到陌生了……但她又清醒地明白,这才是最真实的他,要在百花丛中流连,不愿长时间在某处停驻的浪子。

他能翻出无数的花巧,他能效张敞描眉,他能为她说最好听、最体己的话——不过这话,决计不是只说给她张爱玲一个人听的。

张爱玲唯有叹道:“……我要你选择,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虽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心灰意冷,却还是款款地说,不肯如俗世的女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哭叫,或怨恨。她毕竟是张爱玲,要留下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所剩无多的尊严。她终于转身,离开了温州,这座伤心之城。

她以为,这一别,便是此生不再相会了。

说来,这场乱世中相爱男女的相会,到底是做不到如同传奇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有一个完满的结局。现实是残忍的,不似故事里,红的绿的,热热闹闹,团团圆圆。故事说来暖人心,哄人好眠的。说过了,哪怕成了传奇,也只是引人笑,笑过了,也就抛开了,忘掉了。而现实,则是冷冰冰的,但它再不堪,也要忍受,也要继续过下去。

这是一轮不完满的月,好似张爱玲在她的小说里写的那样,令人感到心冷的,朦朦胧胧,却又妖气四射的月。

回到上海后的张爱玲,还是不能够彻底忘记胡兰成。住在自己与世隔绝的公寓里,她想到最多的,还是那个给过她最多的爱,也给过她最多伤害的男人。

她担心他,在逃亡期间东奔西走,不能过得好,便将自己鬻文所得的稿酬寄给他。与钱一起的,还有一封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

她尽自己所能帮他,但她也是确凿地知道,这段感情,是没有别的可能了。曾经屡屡造访爱登公寓的那个儒雅男人,不再来了。她孤单的影,常常伫立在窗前。又是上海,又是昏昏的如铜钱一般的月。在这月色下,她会想起他,但他呢?不知沉迷于温柔乡的他的梦里,是否也会偶尔出现她惊鸿一瞥的影……

她努力要让自己放下这一切,但她还是无法做到。在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偶尔会给他寄去几封信。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终究也是这样渐渐地淡了下去。

然而,有一天,胡兰成忽然回上海。局势危急,他在张爱玲家借宿了一夜。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想不到上天竟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她欣喜万分,谁知他却说她不会生活。是,张爱玲自己也承认,她于生活方面,简直就是废物。但久久不见,相逢时却说这样令人扫兴的话题,未免令人心寒。而这之后,胡兰成竟又提起了周护士与范秀美之好,这一下子,张爱玲彻底死心。

夜间两人分房而卧,次日清晨,胡兰成临走前,到她房内告别。风流成性的男人站在她的床前,看着她憔悴哀伤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他便俯下身,吻了她一下。谁知她猛然伸出手,将他拥住。这拥抱不敢太紧,怕让他感到窒息;又不敢太松,怕他忽然就消失了。

她满眼都是泪水,却说不出别的话,只有叫一声:“兰成……”

这便成了永诀。

一年多之后,已经脱离危险的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寄来的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

胡兰成大抵以为自己吃定了她,不想她竟提出了分手。他还是不愿失去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人的,希望挽回,但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张爱玲已经明白,这段感情,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对这个男人的爱,是错误。

此后多年,两人偶有文字上的来往,但都是与写作有关的,与爱情,却再也不相干了。

多年以后,胡兰成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则远走国外,不知他们会不会再想起当初的一段爱恋?

张爱玲在《金锁记》里这样说:“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一段爱情,就是旧年的月,有些迷迷蒙蒙的美好,但它终究不完满。它是张爱玲心头的一个伤口,久了,久了,化成一颗泪痕般的朱砂痣,是她曾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情劫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