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7434500000016

第16章 独她的世界(1)

一生的颠沛,世间于她不过是浮世的尘埃。她渴望的安宁在现世没有踪影,她只有在独她的世界去寻求满足与安慰。那是唯一一个她倾心付出而有所回报的处所。她的爱、她的记忆、她的才情,都在这世界散发光彩。

爱的谶语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散发着芳香的纤纤细木,轻擦纸盒,绽出橙红的花,点了、燃了、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

尘封多年,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升起了袅袅青烟,张爱玲古韵冷艳的文字恍若梦萦在太虚幻的绮丽长廊,熏香四溢、氤氲叆叇、缱绻缠绵……

那个美丽清纯的女子,那个娇艳妩媚的女子,那个为了爱而沦陷的女子——葛薇龙,在乱世的光怪浑浊里,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桀骜荡子。她自甘堕落,自甘卑微,卑微到尘土,开出哀怜凄楚的花,花艳了、媚了、散了、残了、损了……她萧瑟凄凉的爱情,处处透着张爱玲的影子,处处预演着张爱玲的悲凉。

一缕缕窈霭潆潆的熏香,仿佛在告诉人们是谁点燃了香炉,是谁的香魂在青烟里幽徊、辗转、流连。

葛薇龙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上海女孩,因躲避战乱,随父母移居香港。由于家境贫寒,为了完成学业,只好违拗地向生活荒淫的富孀姑母求助。

姑母的家位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常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墙里的春天,不过虚应个景,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燃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葛薇龙初次来到姑妈的家,看到满园华丽葳蕤的春色,仿佛关着满园的娇艳与寂寞,进去了,会是一番何样的光景?

张爱玲一开始就把奢华浓重、流金溢彩的中国味与摩登现代的西式风格交织在一起。一方面,展现出“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另一方面,张爱玲也想通过景色来暗示人物的命运——正因为这满园关不住的春色,才会有葛薇龙对上流社会、对物质金钱的憧憬,以及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才会有她的姑母红杏出墙的淫乱人生。

葛薇龙的“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姑母好不容易熬到梁季腾死了,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可自己已是徐娘半老。为了猎取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丫环,甚至亲侄女。繁华的背后,是空虚、寂寞的灵魂。她用青春奠定了财富,可当芳华散尽之时,唯有奢靡、荒淫与她为伴。

葛薇龙初见姑母,姑母就冷冷地说:“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葛薇龙心里也很清楚,姑母的家是个不干不净的地方,她暗忖:“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于是,在她极尽讨巧的一番言语之后,姑母答应了她的请求,收留了她。

在葛薇龙眼里,姑母是个有些本事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对于姑母的好心收留,葛薇龙自是喜之不尽。

然而,她并不知道,收留她,并不是出于姑母的好心肠,更不是碍于亲戚的面子,而是为了姑母糜烂的生活,她要“用这女孩吸引男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为自己勾引猎物。

姑母的真正用意在葛薇龙搬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暴露无遗。看着葛薇龙的到来,她立刻就琢磨:“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仅仅把葛薇龙当作一次投资,当然葛薇龙后来成绩斐然的表现,对姑母来说,她的投资是完全值得的。

葛薇龙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发现壁橱里挂满了各式各样“金翠辉煌”的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晚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普通女孩子所憧憬着的一切的迷恋,是止不住的欲望”,女孩的天性使她“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地一件一件试穿着”。

一阵兴奋之后,她又幡然醒悟,“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着这么多?这跟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她还提醒自己:“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此刻,葛薇龙仿佛已有些明白自己在姑母家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然而,一个刚刚涉世的女孩,内心原本就孱弱的抵御力,已被潜意识里女孩固有的虚荣与物欲,慢慢地吞噬着。她“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儿,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葛薇龙不由得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她脑子里回味着衣服的华美,欲罢不能,炫美的衣饰已在不知不觉中轻易地收买了她的矜持,她反复说着“看看也好”,“看看也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微笑地进入了梦想。

在挥霍无度的姑母家,葛薇龙渐渐习惯了金钱、时装、酒宴、舞会、交际等声色犬马的奢侈生活,习惯了如姑妈一样衣食无忧、众星捧月的生活,她天真地以为自己随时能全身而退,出污泥而不染。

然而,在姑母刻意的“栽培”之下,她成了为姑母勾引男人的诱饵,她一步步滑向欲望的陷进,沉溺其间,全然失去了自我,彻彻底底地囚囿在纸醉金迷的堕落之中,难以自拔。更不幸的是,在与姑母争风吃醋的纠缠中,她爱上了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乔琪乔。

在姑母的社交圈里,“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姑母虽徐良半老,但仗着手里大把的金钱,在男人面前,也极少失手。而乔琪乔这个出身败落之家,贪图享乐、劣迹斑斑的浪荡公子,尽管他找女人也从来不是为了爱情,但在葛薇龙的姑母面前,他始终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投怀送抱,这令葛薇龙一开始就对乔琪乔有了些好感。

乔琪乔并没有多么优越的背景,他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桀骜的个性和对葛薇龙爱理不理的态度,点燃了她内心的爱情之火。“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乔,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越是得不到的,仿佛就越是最好的,乔琪乔对她置若罔闻,她却偏偏心神交痒,朝思暮想。乔琪乔对她的不爱,反而成了她爱乔琪乔的理由。她困在别人的局里,也困在自己的局里,画地为牢,走不出去。

当乔琪乔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乔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葛薇龙卑微地爱着一个不爱她的人,执迷不悟。乔琪乔对她说:“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而葛薇龙却固执地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她明明知道乔琪乔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爱他,妄自菲薄地爱着,自轻自贱地爱着,欺骗也罢,玩弄也罢,懊悔也罢,她全都愿意。

为了爱,她“宁为瓦全”地嫁给了乔琪乔。他利用她得到钱,而她利用他来爱她。她清醒地知道,她的未来是“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但她甘愿为爱牺牲,为他牺牲,无怨无悔。

“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她的思想也不那么纯洁了。”她成了“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了一朵名副其实的交际花。她的人整个就等于卖给了姑母和乔琪乔。她每天不是忙着给姑母弄人,就是忙着给乔琪乔弄钱,彻底地滑向了堕落的深渊,再也拔不出来。

在小说的最后,葛薇龙心酸而悲哀地自嘲自己是娼妓,她说:“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在黑暗中,她留下了眼泪,为她付出的一切自愿作结。她像乔琪乔点烟时嘴边盛开的一朵橙红色的花,火光一亮,“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葛薇龙的人生,注定是一潭绝望的死水。

一炉沉香屑燃尽了,仿佛燃尽了葛薇龙所有青春的美丽与娇艳。张爱玲冷漠尖利的文字在淡淡的余烟里缓缓飘散,飘散着无尽的忧伤与苍凉,飘散着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无法演说的红尘烟云。

冥冥中,总有些只言片语在预兆着、暗示着些什么。葛薇龙卑微地爱着一个风流荡子,为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与美貌;张爱玲也卑微地爱上了一个风流荡子,也为他付出了自己的辉煌与绝世才情,她们的未来都是一片苍茫与悲凉。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第一篇惊世之著,成就了张爱玲的文学之梦与成名的痛快。然而,人的生命似乎会被某种寓言左右着,会被某种无法摆脱的诡谲幻影咄咄逼视着,葛薇龙仿佛在预演着张爱玲悲凉的爱情,张爱玲的爱注定是一场在劫难逃的情殇。

《沉香屑第一炉香》注定成为她爱的谶语。

倾城依旧

繁华的都市在无情的炮火中毁灭坍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一切世俗的束缚与羁绊都褪去了,“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她终于得到了爱情,终于得到了厮守一生的承诺。

乱世的男女,乱世的爱情,不是因为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低头的美丽”,而是因为一座城市的倾覆。“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张爱玲让“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全了这场“倾城之恋”。

她,就是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的女主角白流苏。

《倾城之恋》讲述了出身破落世家的离婚女子白流苏与饱经世故、从英国归来的富家公子范柳原的爱情。

范柳原从小在英国长大,他和白流苏来自东西方两个不同文明的世界,有着不同的身世和欲求。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被命运之绳搓揉在一起,靠一场惊心动魄的倾城战火成就了姻缘。

张爱玲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张爱玲满是阴霾、残缺的爱情故事里,《倾城之恋》是唯一、难得的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然而,这貌似完美的结局,却始终映衬在整个都市沦陷的背景里,无可奈何地飘浮着一抹灰色、一抹苍凉与悲哀。

“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在“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的哀叹里,爱情仿佛是一场宿命的牵扯,而不是爱情本身所蕴含的美妙与纯粹。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胡琴咿咿哑哑的凄戚旋律里,张爱玲把一个陈旧、破败、沉闷、阴暗的白公馆呈现在人们眼底,有些生寒,有些窒息,犹如空气凝滞。

营造这样的环境与氛围,对张爱玲来说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之事。白公馆与张爱玲如死寂废墟般显赫的旧式家族,几乎如出一辙。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白公馆用的是老钟,似乎在原地慢悠悠地绕着圈儿,“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总是慢了一拍。“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滞慢的时间、陈古的老钟,道出了白家的颓废与迂腐,时事变迁,白家却固守陈陋,与时代脱了节。

离婚后的白家六小姐白流苏,在娘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哥哥嫂子把她的钱盘剥干净后,还嫌弃她“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给了——天生的扫帚星”,(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恨不得将她撵出白家。

在无情冷酷,几近残忍的娘家,白流苏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七八年。“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徐太太来报丧,带来了白流苏前夫的死讯。兄嫂一致挤对她,逼她去奔丧,去婆家衣食无忧地守活寡。白流苏在凄戚与愤怒中突然惊悟:“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如果再不走,终有一天,她也会“被吸入到朱红洒金的辉煌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为他人青春的背景,湮没掉、消失掉。她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她要为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她要摆脱这如地狱般晦暗的白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