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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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狭路相逢(2)

那段日子里,张爱玲独居在爱登公寓。胡兰成则在南京汪伪政府工作。一个月下来,不过八九日待在上海——待在爱登公寓。这短暂的相聚,不消说也是欢喜的。

与一个已有家室的“汉奸”的爱恋,总有些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也是在那庞大苍凉的乱世背景下的一场豪赌、一个醉生梦死的梦。两人一起读书,琴瑟和鸣,她写下的句子,他总能以最精妙的角度解读出来。对于一个有些才情的女人来说,这样一个知己与情人合一的男人,何其难得。即便真是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来的犯贱,也是值得了。

他说的话,总是最容易击中她的内心。他给她讲了一个叫作“爱”的故事。说一个小户人家的漂亮女孩子,在春夜里,偶遇对门的年轻人。两人默默相视,那人说了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女孩子羞怯,到底没有回答,两人便各自走开了。后来,女孩子被人拐走,几经转折,到老了,仍然无法忘记那人。这个故事的主角,实际上是胡兰成妻子的庶母。

这样的念,让张爱玲感慨万千。她这样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夜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以为,她与胡兰成的相遇,就是这样的美好。

但张爱玲不知,他于她,仅仅如《倾城之恋》里的爱恋一般,是巧合,是命运有些恶劣的玩笑。

——毕竟,谁知道,若白流苏与范柳原躲过了战乱,事情又会怎样?故事的结局看起来美好,但谁都知道,当一切安定下来,浪子终归还是个浪子。胡兰成亦是如此。困在上海与南京,他能够与张爱玲相守;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呢?出了这座孤岛,他总会又有自己新的爱恋。他太多情、太滥情,文质彬彬,小意温柔。张爱玲,不可能是他的全部。

人倒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呢?便是只有一瓢,从别处也要千方百计弄来三千。

但张爱玲太聪明,她认为,他会为了她而改变。

在他去往南京办公的日子里,张爱玲独自在爱登公寓里居住。有了爱人,与旁人的交往更是不必,甚至连买东西也不大爱下楼,只要用绳子缚住篮子,缒下去便好。她在创作与思念中度过一个月中除开那相聚的几日之外,剩下的,显得格外冗长,没有尽头的时光。

她等他的心情,想必与白流苏等着范柳原的心情,是相似的。她比白流苏聪明,但她到底也是个坠入情网的女人。上海的夜,她坐在桌前写字,满心都是他。昏昏的光映着稿纸上的文字,恍惚间好似就见到了他的笑脸。耳中闻的明明是水管子抽水的呜咽,但听着听着,好似就变成了他在耳边说那些不着边际,却让她惊心动魄的话语。

她真是沦陷得彻底。她想他时,甚至在写给他的信里这样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姿态放低到这样的程度,真是可怕。这是她的劫,她只要他的爱,别的一概都可以省去了。

幸而,不久之后,有妇之夫的胡兰成离婚了。1944年,他与张爱玲结为夫妇。没有婚礼、没有喜宴,只是一纸婚书,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是证婚人。

这样便将自己托付出去,到底有些寒酸,但她心里还是欢喜。嫁给一个“汉奸”,对常人而言,不可想象。但她管不了太多,她明明白白的,只看到他能给她“爱”——起码这爱在表面上看来,是精彩体面的。他肯为她说那么些好听的话,把她捧在手心。他甚至肯娶她——这是多大的恩典……

一颗心慢慢沦陷,越来越深,自是不消说。

而这一年,上海的政治局面,也越来越紧张了。

日本人在中国已将穷途末路,在汪伪政府任职的胡兰成,自然也惶恐了。在这段日子里,“末路”的胡兰成,对张爱玲格外温柔。他也需要一个依靠,张爱玲就是这样一个爱他的女人,她的温柔,能给他安抚。

乐府诗言:“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灾难即将来临,便享受最后的欢愉,最后的爱恋,这便也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了。

胡兰成的忧心忡忡,让张爱玲无处安放的爱与温柔有了归处。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这惶恐氛围下的温情,也许只是胡兰成为求心安而戴上的假面,但到底给了她曾经难以想象的幸福。两个人一起看夜色,听市声,抵死缠绵,要在末日来临之前,尽情欢愉。

胡兰成担心本人败了之后自己没有去处,张爱玲却宽慰他:“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女人盲目的爱,带着小宠溺,甚至可以有些“母性”的意思。这大抵是她能给出的,最俏皮的、最柔的柔情。

说起来真是悲哀——日本人要败了,整个中国都在欢喜,张爱玲与她的爱人,却处在惶恐之中。极端的个人主义、极端的自私,却又如罂粟一般引人沉醉,这就是张爱玲与她的爱情。也怪道她竟在《倾城之恋》里写下这样大逆不道的字句,视国难为无物,真真面冷心冷。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看似狭隘,多少国仇家恨,在她眼中都抵不过男女孽情。说国,太大,到底不如她一个小家。她只想偏安一隅,与爱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胡兰成虽说得这话,却未必真有这心。他的风流成性与政治野心,注定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未过得多久,武汉《大楚报》聘胡兰成为编辑,他便必须与张爱玲分别了。分别在即,这倾城之恋到底是落下帷幕,要走的终究会走。

若说分别前,有俗套的泪水、拥抱,似乎不是张爱玲的作风。分别时,也许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便让他走了。风吹起她的旗袍,心里本有些体己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

她转身回去,在自己的公寓里,好似一场幻梦,也将醒了。

她挂念着他,不过,前往武汉的胡兰成,并非一个彻底无情之人。这一路上,多少艰难险阻,他还是走了过去。空袭,轰炸,惜命的他惶惶不可终日。在最恐惧的时候,他想到的,还是张爱玲。

据说,有一日他遇到了轰炸。飞机的轰鸣如响雷一般在头顶滚动,炸弹在不远处落下,尘土,弹片,火光,零碎的肢体,交织成一幅地狱变相图。

万分惶恐的男人跪倒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大抵要死了。死前,还眷恋着什么?还有什么心愿?于大脑一片空白之时,他叫出的,竟然是“爱玲”两个字。

若说爱,到底还是爱过的吧……

只是它去得太快,太缥缈,若仅靠乱世的相依偎来保持,到底还是不安定的。倾城之恋,也仅是一霎的烟火。

有些感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将只是枯萎了”

20世纪40年代,爱登公寓里有许多住客。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小小一栋房子里,人间百态的缩影都见了。这是一个小“社会”,人们互相窥视,互相嚼舌根子。每个人生活空间都太窄,于是这些空间不得不重叠、摩擦,迸出带着唾沫星子味的火花。东家长,西家短,总是最好的谈资。

然而,在这个“社会”的角落,竟还隐居着一个女人。她偶尔出现,都是匆匆忙忙的。烫好的头发颤巍巍地跳动,纹样奇特的旗袍如同彩浪似的翻滚,脚下的高跟鞋笃笃笃地响。很快,她便消失在一扇门后面。

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毫无疑问能激起左邻右舍的好奇心。他们窥视到,一个男人总是定期造访那扇总是紧闭的门。不过——最近,似乎不见他来了。

他们看不见,门里的女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总是亮着昏昏的灯,也许戴着与男人初见时的嫩黄框子眼镜,伏在桌前书写。一行行字,带着相思,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怨望,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搁在稿纸上头。

这是她的营生,也是她爱做的事情。有时候,她写得累了,便走到窗子前面,看看外面的天空:

白天,楼下的街市闹哄哄的。那卖豆腐脑的也许刚刚走过,她想起自己放了一只瓶子在楼下,叫看门的人代她买,谁知过一段日子,那人却说瓶子没有了。有时候,有卖小菜的,她也会将篮子缒下去买一点。

在公寓的高层,总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思。她看着街市上的种种。衣着光鲜的、寒碜的,一样都涌入俗流中。这样不明不白的混乱,总让人觉得腌臜——但温暖。就似弄堂里头,穷人家支起炉子烤红薯、煮南瓜。香气几乎是凝结了一般地聚起来,飘上去,虽然廉价,却有暖老温贫的意味,让人觉心里头不那么空了。

夜晚,她见大上海的灯光,把半边夜空都染得有些暗红。但天顶上,还是一抹沉沉的靛蓝,抠出一小块空白,是一弯不圆满的,青灰的月,把没有温度的光撒到这半梦半醒的城市里。

这个叫作张爱玲的女人,思念着远在武汉,名叫胡兰成的,她的夫。那片天空上,不知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月色呢?

他已经走了一段日子了。时局不稳,希望他并未遇见什么麻烦。说到底……窥透世情的她,未曾想到自己会这样沉沦在一段尘俗的爱恋里吧?看别人时,都能冷着眼,到了自己,到底还是陷了进去——较之俗人,似乎还陷得更深了半分。她念着他,相聚时的种种,都是难以言喻的欢乐,是这荒凉世间,能让她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存在着,被一个兼任知己与情人的男人结结实实地爱着的凭证。

……

她想着,夜风倒灌进来,有些凉了。她下意识地抱着自己两条伶仃的臂膊,复将窗关上了,回到桌边,写那些许多年后,被人们拿出来说了又说,评了又评的文字。

她只应这样宽慰自己:想必他也是想着她的吧?

但现实,总是较之她笔下的故事更加戏剧化。

遥远的武汉,一样的幽幽的月色。那个叫作胡兰成的男人,到武汉之后,未过多久,就认识了名叫周训德的十七岁小护士。

那是个小妾养下来的女儿,要在家族里过活,自然有自己独有的本事,有野草野花一般鲜亮清新却又坚韧的命。

初见时,她穿着朴素干净的衣裳,但到底是年轻女孩子,肌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这衣衫的糙与人的净相衬起来,愈发让人觉似一朵初绽的花一般——这与张爱玲的苍凉妖冶又不同,别有韵味。后来,胡兰成将张爱玲比作酒,醇,贪杯了却伤身;而周护士则是茶水,淡淡的,长久地饮,最是相宜。

大抵男人们都有“满堂娇”的念想,如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红一白,岂不是两全其美。

因着这样的心理,在武汉的胡兰成,很快便爱上了周护士。爱她年小,干净,又温柔。他忘了那个在上海苦等他的张爱玲,一心要娶了周护士。但这女孩子,温柔却并非没有心机,她这样回应:母亲便是小妾,总有委屈要受,她自己绝对不再走母亲的老路了。

怎么办?胡兰成到底是浪子,浑不顾张爱玲,与周护士又举办了一次正经的婚礼。

会说话的儒雅男人与少女成婚之后,自然是如胶似漆,温柔享尽。胡兰成却不想,遥远的上海,还有一个张爱玲,在公寓的窗口看着孤寂的月,思念他。张爱玲有时会写信来,不知胡兰成看了那些字字都带着温柔与一点怨的句子,心中可有一点愧疚?

这样过了一阵子,胡兰成到底还是回了上海一趟。他敲响爱登公寓里那扇久闭的门时,里面的女人心中一颤,忐忑地开了门。

四目相对。

她有多少话想倾诉,或是日常里鲜见的小快乐,或是她新写了什么。但这一见,她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她让他进门来,两人对坐着。她看着他的脸:不再年轻了,但她就是这样迷恋,迷恋他的一切。

也许,她刚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不妨他却先开口了。他脸上带着笑,她的心扑扑地跳,以为他大抵要说什么温柔的话语。然而,他一开口,娓娓道来的却是,他在武汉又娶了新人。

这是怎样的震惊。恰似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似囟门灌入,真真从头凉到脚。若说她的心低到尘埃,为他开出一朵花,这花在一瞬间,也有了枯萎的迹象。

以张爱玲的聪慧,也许她曾料想到了这一天。但她未曾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毫无准备地,就将她的欢喜都浇灭了。她手足无措:她原来也成了自己笔下那些可笑又可怜的情人中的一个。

真是没奈何。她低着头,心里的所有话都被堵了回去。她还是存着念想:也许他对此是愧疚的吧?她哀哀地看了他一眼,谁知他却怪她小气。小气?是了,他胡兰成,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张爱玲一个人,怎么有资格独占?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自己选的爱人,便要承受他做下的一切。

不过,胡兰成到底还是聪明的。他在上海逗留了一个多月,陪着张爱玲,这段日子里,也没有再提起周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