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文化人类学专题研究:关于母系社会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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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佤山汉族矿工族群认同的改变--佤族和佤山(2)

17世纪一19世纪汉族移民曾在中緬边境至少开办过四个银厂。波龙银厂和募乃厂已不在佤族主要聚居区之内,可暂置不论。而茂隆银厂和新厂则位于佤山中心地区。据上引文献记载,分别是“二三万人”或“万人”,矿厂停办后,他们到哪里去了?

云南流传一句古老的谚语:“穷走夷方急走厂。”凡是到边疆的又是从事开矿工作的都是穷苦人民。吴尚贤本人就是以赶马帮为职业,历史记载称他为“马脚”(孙士毅,1770),在马帮中又是地位最低下者。他们即使想回家,故乡也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上引1747年云贵总督奏书中有“欲归无计”一语,正确地描述了他们的可悲境遇。矿厂解散后有一部分人只能留在当地。考虑到每个厂聚集的汉族矿工都是数以万计,留下的人应非少数。

这些人的下落和命运如何?历史已不再留下记载,只有通过实地调查来寻求答案。

通过前人和我自己到茂隆银厂和新厂遗址附近调查,发现留在佤山汉族矿工的后裔已完全认同佤族。这从以下几点可以证明:

(1)村寨名称

下述村寨居民虽是佤族,从村寨名称可知原为汉人寨:炉房——汉语,意为“安置冶炼炉的寨子”。原为茂隆银厂中心,已划为緬境。

湖广——汉语。因原来居民来自两湖、两广而得名,现在附近保存矿洞遗迹甚多。

永贺——佤语。“永”为村寨。“贺”为汉人,即汉人村寨之意。

新厂——汉语。意为“新的银厂”。此寨观已不存在,今新厂寨乃1950年后新建。

永广——佤语。“永”为佤语。“广”为汉语,指广东、广西,意为“两广人所居的寨子”。

(2)佤族汉姓

有些佤族既有佤语的姓又有汉语的姓,相传有些汉姓即为迁来佤山著名人物后代:

李——据说是李定国将军及其家族的后裔。

白——据说是白文选的后裔。白文选是与李定国一起逃到緬甸的将军。

吴——据说是吴尚贤的后裔。佤族称吴姓的人为“甘木贺”,意为“汉人之子侄”。

尹——据说是随吴尚贤来的矿工后裔。佤语称尹姓的人为“贺格朗”。“贺格”是“鹰”的意思,汉语中“鹰”与“尹”音同,故转化为“尹”。

张——据说是随吴尚贤来的开矿者后裔。当地传说与吴尚贤一起开矿的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名叫“张贡亮”。

尽管对自己祖先有这些传说,现在这些姓氏成员均已认同佤族,讲佤语,生活习惯宗教习俗同于佤族。南腊张姓有5户一6户在三四十年代还保存烧香祭祖的汉族习俗,已不实行。

(3)关于吴尚贤茂隆银厂的传说

50年代南腊寨的佤族报告人这样告诉调查者:

“吴老爷”是佤族,原是一个孤儿,非常穷困。一天睡在树下,有班老寨的人路过,见他手脚有纹5像称银的戥子一样,就约他共同开矿,取得成功。皇帝知道了,要他们上贡,但贡银屡次为押送的官员呑没。吴老爷遂亲自押送,走到今双江一带被害。

附近地区的传说大同小异,但认为吴尚贤是汉人,对佤族帮助很大。原来佤族并没有铁三角架和铁锄,是他来后才有的。从他来后佤族才知道用银子打首饰,用银子做货币。这一带幵水田和用牛耕田也是向他们学会的(王敬骝等91983938—40;《佤族简史》,1985,277)。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传说都认为银矿是汉佤共同开采的,或认为吴尚贤就是佤族,与历史记载不同。这可视为当地居民(不管是原住佤族还是矿工后裔)共同塑造的新的集体记忆,使大家共有一个祖先光荣业绩,从而加强彼此的认同感。

(4)关于新厂银厂的传说和附近居民的口述家谱茂隆银厂附近村寨居民即使认为祖先为汉人者,只能像讲故事一样谈到吴尚贤,不能具体讲述自己家族的历史。新厂银厂因为时代较近,附近新厂、永广等寨有些矿工后代尚能保持对似先和家族历史的较清晰记忆,虽然他们也已具有佤族认同。1965年3月我在这一带调查,新厂报告人岩搜说:

最先开办者为“老顾”(按:当地还有一处矿洞遗址,称为“老顾家洞”)、“老丁”等,距今约四五代。后来又几次来人,还有一次是孟连傣族来开采,曾盖傣族千栏式房屋居住,均因时常受佤族攻击而撤走。有些汉人矿工留下,开了水田耕种,就在今乡政府附近。后因与歹格拉寨结仇,歹格拉人扬言要来猎头,他们害怕,分散到各寨居住了。好在他们与佤族通婚,到处都有亲戚可以投靠。他们开的水田还在,现在永广有3户低族种的水田就是汉人开的。

新厂、永广一带公认为汉族矿工的后裔共有4户5他们都已穿佤族服装,生活习惯全同佤族,都说佤语(和他们交谈要通过翻译),但知道自己祖先是原先开矿的,后来种田。有两户还记得家谱,曾应我们请求背诵家谱,有趣的是完全按着佤族方式从自己一代向上追溯:

岩果姆(20余岁)→岩奎→岩三→老王→司岗

岩来→娜海(60余岁)→岩连→岩鬼→贵州→司岗

“老王”、“贵州”(来自贵州)都是汉名,是迁来佤山矿工第一代的名字。其后代则是佤名,采用了佤族的命名法。“司岗”是佤族背家谱最后必说的词,意为“出人洞”,是始袓的意思。通过家谱及背诵方式,表明这些人认为自己祖先是汉族,却又认为与佤族有共同的来源。

最后我到另一户汉族矿工后代家中访问,户主名岩桂,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其身世不能提供更多情况,但当其他报告人谈到过去这一带猎头习俗时,他很自然地插话:

在“解放”(饥族对解放军的称呼)到来之前,我们都去猎头的。

这使我感觉到在我面前已是一个真正的佤族。按佤族习惯法,寨内如有个别汉人,可以不参加猎首。就在我到达新厂、永广以前不久,在小马散寨访问了二战时期迁入的3户汉族。他们曾以汉语明确告诉我,他们虽然住在佤山,必须参加本寨各种活动,但从没有参加过一次猎头的远征,只要为猎头战士送酒即可。谈起猎头他们至今仍表现出一种惧怕和厌恶的感情,而岩桂谈到猎头却是如此坦然,说明他已彻底完成了从汉到佤民族认同的转变。

结语和讨论

兹将本文要点慨述如下,并略加讨论:

(一)17世纪一19世纪先后迸入佤山的汉族矿工移民最终变为佤族,是一次大规模的(而不是个别的)族群认同的改变。它表明,来自复杂社会(或文明社会)的人民可以变为部落社会成员。这为当前全世界人类学界的热点ethnicity问题,即族群转化、族群关系及族群性的研究,提供了一项新的资料。

(二)对世界其他地区族群变迁的研究表明,即使是文化很少差异的族群之间大规模的认同改变,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例如一代人的时期内完成(伊利克逊,1993,29),至少在古代是如此。汉族和佤族之间在文化上存在着巨大差异,故汉族矿工认同于当地佤族经历了一个长期的痛苦的过程。

从上引文献可以看出,矿工原是集中居住的,有自己的政治组织和武装,他们力求保持汉族认同,加强内部凝聚力,对抗外来的侵犯。这时他们不可能想到认同于生活方式落后的佤族。及至矿厂解散,他们失去武装,不得不分散居住。为了消除佤族对自己的敌意,为了免于受到攻击或猎头,为了更好分享佤山资源(特别是土地),对留下的汉移民来说,改变原有的族群认同是唯一的选择。

(三)汉族矿工所以能够顺利地改变自己的族群认同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这就是汉佤之间相互通婚。来到佤山幵矿的必然多是青壮男子(上引文献中就称他们为“丁”或“丁夫”),他们未婚或没有把家庭迁来佤山(如吴尚贤的妻子仍在石屏)。当一部分决定长期居留佤山,必然要和佤山女子结婚。幸运的是佤族并不禁止与外族通婚。这样,当矿厂解散,他们便可投靠妻方亲属,分散于各个村寨之中(见上引新厂的传说)。当一个少数族与主体族通婚内外都无障碍,而且通婚率又是很高的话,必然失去其少数蔟的地位而完全融合于主体族之中(哈利斯,1983,178)。

(四)两个不同族群共处同一社会中长期直接接触必然发生涵化现象,而且往往是处于从属地位的族群向主体族群转化(利佛尔德,1936,149—152)。在佤山,佤族尽管文化落后,在政治上却居于统治地位,人口众多;汉族移民尽管文化进步,在政治上却是处于从属地位(至少矿厂解散后是如此),人口较少。因此,改变族群认同的必然是汉族。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决定族群转化方向的因素是多元的,文化高低并不是决定性因素,并非文化低的族群必然要向文化高的族群转变。被涵化的族群,固有文化可以完全消失,也可能有一部分(特别在物质文化方面)保留下来,加入主体族文化之中。佤山能有水田和牛耕便是汉族矿工移民带来的。近代佤山在班洪、班老、新厂、永广一带水田较他寨为多,农业技术比较进步,就是因为这一带有较多汉族移民之故。

(五)当前的ethnicity研究中,很注意集体记忆问题。共同的祖先起源神话、祖先的光荣业绩、历史上重大事件等等5都被作为一种集体记忆。每个族群常提醒和强调集体记忆来增强自己的认同感和成员之间的凝聚力,但也会重建或调整集体记忆以适应族群认同的改变(哈尔伯瓦斯,1992;米德顿等,1990;王明珂51997)。如上所述,吴尚贤在当地传说中已不再是汉族而变为“佤族孤儿”,汉移民的家谱按佤族方式背诵并和佤族一样把始袓追溯到“司岗”,便是适应汉移民认同于佤族而对集体记忆的一种重建。通过这种重建,可以消除原来族群界限,增强统一的佤族认同。这对研究集体记忆和族群转化的关系,也是一个生动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