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我决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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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十二红

高玉芳

从美国学医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姨父,姨父姓王,金鱼世家,人称金鱼王。

姨父家后院别有洞天。两厢是爬满藤萝的棚架,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化成银色碎花儿投洒在养鱼池碧绿的水面上。五彩斑斓的金鱼或水下潜泳、或水面唼喋,泛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这只是金鱼的“三等舱”。

池边,立着十个直径一米的瓦制鱼缸。缸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绿丝绒般轻轻漂动。晴遮防晒网,阴支防雨篷。乃鱼儿的“二等舱”。墨褐龙睛、红白狮子头、绒球、水泡、五花兰、珍珠、望天等鱼在此入住。

后院正房,有金鱼的“总统套间”——全封闭型进口水族箱,水底铺满玉石般的小石子。簇簇珍贵的水草,伴着潺潺流淌的循环水,像绿衣少女翩翩起舞,恒温设备让水温定格在鱼儿喜爱的摄氏二十三度。这“总统套间”经常空着,不知何方美鱼有幸下榻。

从幼年起,我常常端着玻璃罐找姨父要鱼。

有一次我问:“姨父,什么金鱼最好看?”

姨父不假思索地回答:“十二红。”

我又问姨父:“什么金鱼最珍贵?”

姨父用肯定地语气回答:“十二红。”

我鼓起勇气央求:“姨父,我也要养两条十二红!”

姨父诧异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都笑出了眼泪:“你小子想要‘十二红’?我侍弄了大半辈子金鱼,还没养过半条‘十二红’呢!”看着我尴尬的窘态,姨父侃起了“十二红”。

“十二红”极珍贵,国内外极为少见。它通体银白,身上“绣”有十二朵红花:四个尾鳍上各一朵,四个下鳍上各一朵,背鳍上一朵,头顶上一朵,加上红眼帘的两只金红眼睛,故称十二红。姨父曾在北京中山公园养鱼场见过。资料记载,这种鱼基因极不稳定,它繁殖的后代或红或白或花,不少形成不了十二红的遗传。可谓绝代佳鱼。

一晃十年。我大二刚开学,意外接到姨父的电话,他兴奋得声音有些嘶哑:“小子,告诉你,我现在有十二红了,你要不要回来看?”

原来那年春天,水泥池孵化出万把条黑糊糊的鱼崽。有条小鱼长得出奇:大头细腰,尾巴像展翅的蝴蝶。姨父把它和些好苗子捞到二等舱——大瓦缸里精心培养。三个月后,别的鱼苗都变了色,红的白的紫的,鲜艳夺目。惟独那条鱼没动静。身子灰不灰绿不绿的,像条大草鱼。

等好不容易变了,灰绿色褪去,却袭一身无色透明的细鳞,鳞下的粉肉清晰可见,游起来,宛若条大肉虫。夹在那些美丽的金鱼中间,纯粹一只鹦鹉群里的大乌鸦!姨父的鱼友看了大跌眼镜:这是个啥东西,也混进了二等舱?你金鱼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趁早扔它远远的。姨父的脸一红,一抄子把“大肉虫”捞起,甩进水泥池。

姨父很快把“大肉虫”忘记了。有天早晨下起了冰雹,姨父赶到水池边,拖起铁网罩打算盖上,忽然他愣住了:一条通身银白带红花的大鱼在池中缓缓游动。细一看,那尾、鳍、头,均“绣”有鲜艳的红花。姨父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山洞的珍宝一般,嘴角颤抖,两手哆嗦起来:呵,大肉虫大器晚成,出息成了十二红!他忘了冰雹,纵身跳下水池——怕用抄子伤了鱼鳞,他脱下衬衫垫在草帽里,小心翼翼地把十二红带水捞起,一溜儿小跑,“请”它下榻在“总统套间”。

“十一”假期,我特地赶回古城看十二红。在豪华水族箱柔和的灯光下,它头顶绚丽的红花,眼帘像抹了胭脂,转动的大眼睛频放秋波,红唇一张一合,尾鳍飘动似花旦甩起长长的水袖,宛如美丽的少女轻歌曼舞。它的白马王子——一条银白的龙睛正围着她打转转。

我用摄像机拍下了它的倩影,并送电视台《古城珍闻》栏目播放了。姨父家一下门庭若市,一位公司老总要出价十五万买下它。姨父犹豫了半晌,答应他等它甩了子,秋后再卖。子以母荣,连它未出生的小鱼,也以千元一对的价格定出去几单。

那年寒假归来,我直奔姨父家后院,跑向“总统套间”。谁知水族箱中空空如也,假山水草寂寞地呆立。我心里一紧:十二红呢?姨父果真把它卖掉了?

姨父跟进来,一脸无奈地叹口气说,十二红又放回了水泥池。凭什么把它又贬回“三等舱”?我满心疑虑地跑到池边,严寒里,群群鱼儿聚在水面懒洋洋地晒太阳。姨父指了指远处一条大白鱼,呵,那是它?身上美丽的十二朵红花怎就不翼而飞了?一个如花的少女转眼间成了苍白的病妇。仔细看去,它又像美丽的演员洗去铅华,拭去粉黛,银装素裹,倒显得恬淡、高雅。

这冰冷的“三等舱”水面广阔、伙伴众多,它似乎挺惬意、舒适。姨父告诉我,自打它甩子之后,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由于水泥池中长大,不太适应豪华水族箱封闭的环境,身上的红花日渐淡化消失了。老总那十五万的订单泡了汤。其子女也无一发育成十二红。得,哪儿来的您还回哪儿吧。

我大三考取了美国马里兰大学。三年后拿到医学硕士学位。姨父来信托我,想把他十五岁的孙子办到美国读书。反复斟酌后,我决定回国发展。不知怎的,那时我脑海里不断闪现十二红的身影。

外国条件再优越,却未必适合每个人。就像十二红早早憋在高贵的水族箱,而失去美丽的光彩。后来我去看望姨父时,他正乐呵呵向水泥池里撒食。十二红欢快地跃出水面,我惊喜地看见,饱尝世态炎凉的十二红在这生它、养它的一方水土上,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那银白的身躯又重新披挂上了十二朵鲜艳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