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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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铭心往事(17)

“6·12”那天,坐在靠前座位的我们林场的同伴和我一样,从舞台侧门出去,到了广场上参加辩论。而坐在后边的约半数知青被困在电影院的座位上,一两个小时后才得以从正门出去。被激怒了的知青们又举行了游行,(估计我们那时已离开县城了。)沿途却有造反派横加阻拦,最后竟被逼进了县武装部大院。马朋和两个勤务员去和武装部长对话,当时形势已非知青集会的组织者们可以控制的了。据说最后有人乘乱砸开弹药库大门,抢走了枪支弹药。

就在第二天黎明,城南河边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是平昌造反派向通江造反派进攻,是真正的枪战,是通江县城第一次武斗枪战。据说通江造反派早就探知平昌造反派要来进攻,而平昌造反派是有枪的。

因在6月12日这天发生了抢枪事件,比“3·12”那天仅仅是“非法”游行严重多了。

抢枪事件被县武装部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因此,“6·12”大会好像也“顺带”被定了什么“性”。

“6·12”后很长一段时间,通江县境内,主要是县城内弥漫着敌视知识青年的气氛。

好心的场长和老场员们一再地劝我们待在林场,不要外出,特别是不要去县城,怕我们遇到危险。到处都在传说公安局正在通缉知青集会的组织者。大约过了半年,我们林场才有几个女知青大着胆子去县城办事。回来说,县城几乎所有的旅社都拒绝接待知青,后来有个小旅社听说是东风林场的,态度才好了些,她们才不致露宿街头。

在更长的时期内,据说“一号勤务员”的档案被记了一笔,这一笔可不得了,以后凡是“好事”都轮不到他。幸好有当年也是三中的尖子生、同样因家庭问题而无缘大学、一起下乡的红颜知己,陪着他度过那漫长的艰难岁月。

40年后的现在,当我经过千方百计的找寻,得以登门求证“3·12”和“6·12”时,成天坐在电视机前,很少出门的他顿时双眼一亮。他说:很高兴有人记得“3·12”和“6·12”。却不愿多说。我说:“难道你不认为那是你生命中的一个亮点么?”他默认。

却一再叮嘱,不愿姓名出现在文章中。

社办林场撤了,树倒猢狲散。先是插队。后来,招工的来了,投亲的、嫁人的、办病残的走了,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其实,我们哪是什么“仙”!在全国数以千万计的知青中,我们1964、1965这两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的,竟成了被政策遗忘的可怜虫。后来许多关于落实知识青年的政策文件中,这两年下乡的知识青年最好的也就是“参照执行”罢了。

却看青春何在,旧貌换了新颜。原本应是美好的青春年华,却因时代的原因,变成了刻骨铭心的苦难。但也劳我辈筋骨,磨我辈心志,我辈从未放弃努力!虽不一定个个都有什么大任小任天降,却也坦然行走于天地之间,足矣。

而大巴山与知青们的青春已融化在一起,想起青春,就想起了巴山。多年来,我们与通江的联系不断。我自己就给巴山的乡亲打过电话,写过信,寄去过钱和衣物。我们林场先后有陈代林、杨茂超、皮永诚等多人多次返回通江。2007年5月,更是集合了十几个老知青,一路跋山涉水,穿过当年走惯了的黄草坡,爬上陡峭的龙洞沟。摘几片当年种下的茶叶,抓一把掺和着青春的汗水,甚至鲜血的泥土在手,真是感慨万千!更使我吃惊的是,一个并不是林场老场员,当年我也不认识的人,见面竟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年龄和我相仿的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唉呀!你是谢克庆!啷个头发都白了?那阵你身体好好哟!会拉手风琴。”看来当年在公社开大会时,和那些农民兄弟掰手劲,在牛儿沟的戏台上演出时拉手风琴,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难忘大巴山!难忘大巴山的火塘及其他!

作者简介

谢克庆,男,1965年高中毕业于重庆七中。同年9月下乡到四川省通江县兴隆公社聂家沟林场。后毕业于泸州医学院,从事临床医疗工作。现已退休。

那年中秋月最圆

张崇实

1967年,是一个狂“热”的年头,与世人深陷歌如潮、旗如海的红色飓风中执迷不悟一样,老天爷也赶来凑热闹,秋旱连伏旱-整个暑季39度“高烧”经久不退。

9月18日,是中秋节,我要步行返回东乡。

这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我身着当时颇为时髦的蓝白相间的海魂T恤衫,肩挎黄色小书包,足蹬一双半新旧的解放鞋,踢踏着露珠与碎石,沿溯一条不知名的小山溪,经潭口,进周洛,疾疾行走在进山的一条黄尘小道上。

夹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峰峦叠嶂,缥缈的晨雾尚未散去,山道上杳无人迹,清新的山风不时将竹林深处斑鸠的咕咕叫声与黄鹂清丽的啼啭声送入耳鼓。行走途中,间或有横跨溪流的高高小木桥和依山伴水的秀美吊脚楼在眼前一闪而过。透过薄薄晨曦,山崖脚下那一大片错落静谧的陈家祠堂后袅袅升起的炊烟依稀可眺,姚家老屋场中遥相呼应的声声犬吠隐隐相闻。我无暇顾盼眼前这水墨画般的山间晨光美景,只顾忙不迭地迈着脚步,向上,向前。

越往上走,路越来越窄,溪流也越来越激荡。待到火辣辣的日头透过重重峰峦照射在山道正中央、我身上的海魂衫也被汗水浸湿了时,一个巨大的,吱呀、吱呀作响,晃悠、晃悠旋转着的打水筒车出现在眼前-脚下的路没有了。

一座大山劈面凸现在面前。

我举目望去,只见眼前灌木稠密,林木葱茏,稍高些便是云遮雾障,青烟缭绕,莽莽苍苍根本无从望见峰顶。低头瞧去,前面不远处的荆棘草丛中,一条长着些许青苔的崎岖石板小道约隐约现地蜿蜒而上。

是不是就是这条山路?我竭力分辨着,试图还想从身旁其他地方找到一条类似的山道加以比较。要知道,“望山跑死马”,我是输不起时间来回折腾的。

正当我徘徊几度拿不定主意时,一位中年樵夫“哼哧,哼哧”地挑着满满一担柴禾从前方这条弯弯山道上一步一滑蹒跚而来。

“借问大叔,往东乡是从这里过这连云山吗?”待他走到跟前,我迎了上去,满面虔诚地向他问道。

中年樵夫一脸困惑地瞧了瞧眼前这位赤手空拳、稚气未脱的少年,答非所问道:“后生,你今年多大了?就你单身一人过山岭?”

当得知年仅18岁的我不得不独身翻越这人迹罕至的山岭时,他转过身去,指着前面说:“确实,这就是连云山!进山后,经“十八盘”,再往上走好十几里路,就可到顶了。当然,岭背后面下山的路好走一些,但也还要再走四十多里路方才可以到一个叫沿溪桥的地方。”

我连连向他点头称谢。

待我正打算试探着往没膝深的草丛中的石板路上迈出第一步……

“回来!”身后的樵夫叫住了我。

我应声回望过去,只见樵夫放下肩上的柴担子,从中奋力扯出一根酒杯粗细的梽木棒,抽出随身所带的锋利柴刀,三两下除掉枝桠,随即将它一头砍削成尖头的“梭镖”,递交到我手中并不无关切地说:“山高林深路滑,用这个一来防身壮胆,二来还可以用作拐杖以防跌倒……”说完,不待我再次道谢,只见他摇摇头,弯下腰挑起柴禾担子,晃悠悠地离我而去。

望着樵夫渐行渐远的身影,刚刚他所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面对身前这巍峨挺拔、空旷幽森、深邃莫测的高山峻岭,孤身一人、手执梽木棒的我,相比之下显得那么渺小。

不知为什么,对下一步的行动,我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了。

如何办?是继续往上,还是从原路返回?我几番踌躇,不敢轻易造次提足向前-要知道,迷失在荒无人迹的大山中,后果只有一个……以往下放江永的哥哥曾经叙说过:有一位知青迷失在莽莽大山中,方向尽失,三天三夜在深壑幽谷中盘桓,最终没能走出深山老林而饿毙。这更加深了我对身前这危崖高耸、绝壑连绵的原始大山的无比恐惧。往回走,来回仅仅多走了四十多里的冤枉路,不过生命的安全系数可能会大一些。然而那样,我的人生道路却可能面临另一番选择。

恍惚间,头天所发生的一幕又清晰地映现在我眼前。

因为下乡后年幼孱弱的身体不能承受繁重的农业生产,数度累得趴在田头吐血的我,因为生存所迫,待身体稍有好转便周折辗转,寻访到地处平江与浏阳两县交界的大洛公社拜师学习木工手艺。

昨天下午,刚好举办完拜师酒之后,几位戴着红袖标、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以清查外流人员为由,凶神恶煞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将一切亲情友情全部抛弃殆尽,剩余的似乎只有一种敌对与仇恨的关系。面对所出现的陌生人仿佛都是青面獠牙的阶级敌人和现行反革命似的,因而脱口而出的每一句问话就像是审问犯人,每句话仿佛扔在地上的手榴弹-充满了火药味。

“出身、职业、家庭住址、有无证明?”一位五短身材、长着一脸横肉、看着像一位小头目的人咄咄逼人地向我发出一连串的提问。

从前,可不像现今,每人都有一张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证可放胆行走于四方,而且不必向他人自报纯属个人隐私的出身。

当时,一般人外出之前,都要在户口所在地的大队去打上一张足以证明自己出身、现实表现以及行动去向的证明,并要盖上“大队革命委员会”大红印章才能生效。

望着这帮气势汹汹、耀武扬威的“活阎王”,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出身地主、下放本县××公社的知识青年,至于证明……”我停顿了一下说:“我出来的时候,大队管公章的人不在,所以没有带。”

“没有证明,那……你就带上自己的行李,随我们到司令部走一趟!”

望着他们不容置疑的神色,想起不久前在湘南一个叫道县的地方所发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任意将当地的“四类分子”及其子女当做“地、修、反、封、资、修”的“残渣余孽”以赶尽杀绝,并很快波及当地下放的知识青年,使之也横遭屠戮从而惊动了中央文革的惨剧,我心中感到阵阵发怵,腿肚子也禁不住打起哆嗦来……我无奈亦无助地望了师傅一眼。

站在一旁的师傅看到这种情况之后,给他们每人递上一支“红桔”,面带笑容地说:

“都是本地人,好说,好说。我担保:秋营长-我这个学徒成分虽高一点,但还是一个老实本分人,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坏人。至于证明嘛……要他回下放所在大队打一张回来,行不?”

“那好吧,看在应师傅的面子上,三天之内将证明带来,交给我们验证,否则不要让我们再看到你!”点燃香烟之后,来人口气松了一点,但态度仍然冷冰冰、硬邦邦的,绝无回旋余地。

“妈呀,三天打来回?这简直比登天还难!”我差点从心底喊出来。

要知道,两地公路距离有三百余公里,中途需转乘两三次车,按正常情况要四五天时间才能到达。加之“文革”中势不两立的两派之间最近在县城武斗正酣,通往各地的公路要道上,交战双方早已重兵对峙,把守路口关隘,禁止一切车辆人员通行。

三天要我打来回,这分明是不准许我在此地继续待下去。看来因不堪艰苦繁重的生产劳动而屡屡累得在田头吐血,被生产队善良的贫下中农看不过去后,方才特许我寻师学艺的学徒生涯尚未开始便即将废止。然而,从内心来说,我还真割舍不下这一好不容易寻访到的、自己今后赖以生存的机遇及想成为鲁班传人的梦想。

看着我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的样子,待这帮人前呼后拥地去了后,师傅一把将我拉到门外,指着远处的一条黄尘小道说:顺着小道,沿着旁边的那条山溪朝山冲里走,径直走到路的尽头,就是连云山。山上有一条古驿道,早先没有官道时,田少人多的北乡村民都从这条古道翻越连云山,前往你下放所在的东乡插田拌禾,凭力气挣些零花钱,不过……由于修筑了公路,通了班车,现在很少有人走了。”说完,师傅回头望了望我,那神色似乎在对我说:有没有这种勇气?就看你自己的了……不待我回答,师傅继续说道:“只要你能吃得下这份苦,早行晚宿,翻越大山后,在三天之内说不准能返回。”

就这样,第二天-9月18日,也就是中秋节的这天,一大早,我就上路了,身揣两个熟红薯和师傅给的二元钱与半斤粮票。

显然,临分手时,师傅他并未将翻越连云山的困难说得这么详细具体。是担心一开始将翻山越岭说得过于艰难我早早地打退堂鼓?还是希望我这位出身于城市中的学徒能克服困难走出困境,成为他今后的得意门生?我思前想后,不得而知。

“门前两条辙,何处去不得?”

踌躇中,蓦然,我脑海中蹦出这豪气干云的古训。为了自己能如愿生存下去,暂且借眼前这座高耸云端的大山作为自己人生的一次历练吧,说不定坎坷之后是坦途。一时间,单身穿越崇山峻岭的想法占了先机-年轻气盛的少年将一切恐惧与懦弱抛向了身后。我弯下腰去,饮了几捧清冽的山溪水,将斜挎在身后装有红薯的书包捏了捏,抖擞精神,分开草丛,向深邃的大山迈出了第一步。

所谓“十八盘”,就是人们通常说的“之”字山路。只不过眼前这一条由一块块石板垒砌完成的超过45度坡度的“之”字路,每条“之”字的边长约有几十米。当我用自己的脚艰难地一步一步丈量、数完百十个青石台阶铺设的一个巨大“之”字时,透过浓密的竹枝树蔓,回望下方刚才走过的路,其垂直距离竟达到五六层楼高。我咬紧牙关,低着头在心中默默地记着数:一个、两个……不经意间,一次生死时速的生命考验在向我悄悄逼近。

走到半山腰一处当阳山坡,我抬头看到头顶上方不远处的荆棘灌木丛中伫立着一棵依山傍墈旁逸斜伸的高大杨梅树,望着果实全无、枝叶依旧浓郁繁茂、枝粗干高的杨梅树,心想,若是待其挂果熟透时再打这儿经过,我一定要顺溜地骑在枝繁叶茂的树干上,对着酸酸甜甜的杨梅果大快朵颐。心动时,嘴角唇边早已唾液涌动,好像已经品尝到了鲜艳可口的杨梅果。

正盘桓遐想间,忽然,一阵尖利异常的惨叫声传到我的耳边,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声低沉呜呜的嗥吼声,而且分明越来越近。

不好!遇到野兽了。我赶忙抓紧手上的梽木棒,慌不择路地拨开金钢刺丛,三五下,拼命登上山墈,攀缘到事先早已瞄准看好了的杨梅树上。此时尽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狠狠地牵挂拉扯了几下,仍然无暇顾及,奋力扯脱开去。

待我刚把身子藏匿在杨梅树浓密的枝干树叶之中,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十来只土黄色的豺狗,大声嗥叫着围追堵截,凶狠残忍地前后夹击追逐着一头约二百来斤体形大如牛犊的浅褐色野猪,一路狂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窜到了眼皮底下,我这才看清楚:野猪的肛门已经受伤,高高翘起的尾巴底下,耷拉着一截粘着灰色尘土与暗红色血污的肠子。可能正是因伤跑不动,刚好停留在我原来所站立的路旁,鲜红的、斑斑点点的血迹一路滴洒过来,在青灰色的石板山道上显得异常刺眼。

这时,我唯有死命地抱住树干,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透过浓密树叶的遮蔽,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近在咫尺的惊险一幕。只见被追逐的野猪将受伤的臀部紧贴山墈进行垂死挣扎,用它有力的带着尖利獠牙的嘴巴对着两个方向豺狗的同时挑衅与攻击左抵右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