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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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铭心往事(16)

的确很有本事,还找来墨和纸,知青们一齐动手,裁成小块,写了很多标语,如“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大家拿到街上去贴。

大会筹备组的去开会,我等无官一身轻的便结伴闲逛。小小的县城这天很热闹,到处遇到成群结队的知青,小食店、小商店的生意也因此好了许多。整个县城很有几分节日气氛。我们一路走,一路看,碰到久别的朋友、同学,免不了惊喜地打招呼,摆几句龙门阵。不觉来到电影院下边的丁字路口。这地方路边比较宽阔,有许多人围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圈内传来歌舞声。我们几个停下来,挤进人圈内去看热闹。一个风华正茂的女知青正用普通话报幕,那人我认得,叫叶雷,是哪个林场的忘记了。随后,音乐声中,穿着还算整齐、短衣外都束有绿色军用皮带的八男八女,踏着整齐的步伐边唱边跳,从人圈缺口舞了进来。歌词极短,只有两句:“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舞蹈动作也很简单,上肢以前手下探、后手高扬为主;下肢则是用力跺脚的踏踮步和快碎步。舞者反复颂唱,不断变换队形。

凡唱到“中国共产党”、“马克思列宁主义”时,皆加重语气放声高唱,双手上举作颂扬状。

挥手踏足之际,动作整齐有力,颇有气势。叶雷和她妹妹叶锋也在舞者行列中,两姐妹舞姿最好,说不定小时候进过少年宫的舞蹈训练班。我们几个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个姑娘从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圈外人少处,很兴奋地对我说:“唉呀,谢克庆,来得太好了!帮个忙要不要得?”我一看那姑娘很有些面熟,一时竟想不出她叫什么名字,也不好意思当面问,只好笑着连声答应。原来她们马上要表演舞蹈《北京的金山上》,本应有舞者八男八女,有个男生却因故突然上不了场,缺了个空不好看。不知怎么知道我歌唱不好却会跳舞,要我临时顶替。我有些为难地说:“我会跳这个舞,可能和你们的编排不大一样哦。”她笑着说大致都差不多,并马上示范了一遍。她让我站后排:“没得关系,跟上节奏就行了。”由几把二胡和几支笛子组成的乐队奏起了前奏,我跟在后边就匆匆上场了。那些舞蹈动作都是我很熟悉的,不过编排程序略有些变化罢了。我仓促上阵,倒也动作舒展潇洒,表情大方自然。下场后,那个女生跑过来对我说:“太好了!谢谢你哟,没人会看出你是临时顶替的。”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林场的。

表面看来,白天的气氛非常平和,我们哪里知道,一场阴谋正在暗中策划着。

大约下午三四点钟,全体知青到电影院旁的广场集中,大会正式开始。广场上还有许多打着巴山派旗帜的造反派,也许是巴山派和知青都是想相互利用,便同台表演了十来个小节目,可算知青的同盟军。

表演很快结束了。大会主持人说:“请1079战斗团的一号勤务员讲话。”我一看,一号勤务员正是来过我们林场的马朋。马朋正宣讲《告同胞书》,才讲了一半,有个男知青急步上台,附耳说了句什么,两人便匆匆下台去了。知青们处于亢奋之中,闹闹嚷嚷的也不知缘由。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站出来组织我们游行。时近黄昏,谁也没顾得上吃晚饭。我们以林场为单位,四人一排,顺着县城的大道前进,一路兴奋地喊些诸如“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砸烂社办林场”之类的口号。天黑下来,显然是电压不足,街边稀稀拉拉的路灯很勉强地发出不明不白的光。我发觉昏暗的公路两边站满了人,也许大半个县城的人都来了。有些人显然不是来看热闹的,那些人在谩骂,做出挑衅的动作。

更有似乎训练有素的壮汉,几人一组,突然逼近我们队伍,对某人抵近审视一番后又退去!知青人数其实不多。当时通江县有重庆知青一千七百余人,除去各种原因未到的,那天到县城的也就一半左右,其中五成还是女生。现在又拉成长长的队伍,处在人家的两面夹击之中。那些人有备而来,又吃饱了饭,以逸待劳。知青们则远来疲惫,连晚饭也没吃。这时“同盟军”也不知哪儿去了,形势极为不利!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有个不认识的男知青突然躲进我们林场的队伍中,神色有些慌张,他悄声说有人要抓他,同行一小段路后他又突然离开,钻入另一段知青队伍中。前后不断传来有知青被突然袭击、被拉出队伍带走的消息,气氛更加紧张。我虽不免也有些紧张,内心却因遇到这样强烈的刺激而无端的兴奋自豪起来,颇有点当年五四运动的革命青年那种英雄气概!知青们相互告诫提高警惕靠紧些,把有可能被抓的知青夹在队伍中间。

在县城那条最大的沿江大街上,在两旁越聚越多的人墙中,知青们的游行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猛然间喊声四起!前面大街两侧的巷道中,突然冲出数十面红旗,狂挥乱舞的旗子下,数百青壮男人呐喊着蜂拥而出,把去路堵得水泄不通!知青们游行的队伍一下混乱了,混乱中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男知青到前面去!冲过去!我和许多男知青一下热血沸腾,呼喊着奋力向前跑,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那里已是两军对垒,短兵相接。知青们裹成一团拼命往前挤,企图从层层叠叠的人阵中冲出一条路来。叫声骂声口号声响成一片。人们面对面、胸贴胸地你推我掀。路灯稀少,灯光昏暗,不太看得清阻拦对垒者的面貌。但有一点却很清楚,对方持有数十面大大小小,写有什么战斗队、什么造反团之类的旗子,而知青们是没有旗子的。混乱中忽听有人大叫:“把他们的旗子抢了!”我正和一个持旗者贴胸相撞,闻言便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旗杆往下压!持旗者根本来不及反应,旗杆已到我的手中!我正想回身伸手去扯杆顶旗子,早被我身后的一个知青一把扯下塞入怀中去了。我扔了光竹竿,打算再找一面旗子,四处张望,只看到一些光竹竿,一面旗子也看不见了。两支队伍相拥相交处的十数面旗子,刹那间多半已落入知青们手中,剩下的被他们自己藏了。若讲贴身肉搏,在人数相当的前提下,那些人根本不是知青们的对手。他们有家有室,知青们无牵无挂,正一身肾上腺激素分泌旺盛之年,值一股怨气怒气胸中乱窜之际,两军相逢勇者胜嘛。其实,至今我也没弄明白,那些与我们作红蓝两军演习对阵的兄弟们是些什么人。

感谢那些对垒者,因作为男子汉的我,至今仅止一役。

经此一乱,阻挡者们破坏游行的目的已达到,已作鸟兽散。知青们也没了游行的兴趣,多数便慢慢地集合到一起,找到一个比较背风的地方坐下歇气。记得那是一条短短巷道,石板路的尽头处是一个什么院子,青砖柱,弧形黑门楣,两扇黑色大木门紧闭着。

巷道两旁,一边是几尺高的条石砌就的墙基和更高砖墙,另一边是一排低矮的临街房屋,也门窗紧闭,黑灯瞎火,了无人声。数百人随地坐下,把那条短巷塞得满满的。阳历三月十二,还在数九之末,川北山区夜里很冷。刚才冲锋陷阵,热血沸腾,汗水湿透了贴身的衣裤。现在精神一松弛,被那冷风一吹,便全身发冷。已近午夜,还没吃晚饭的肚子叫唤起来,知青们不免有些沮丧。这时有个个头一米七多点、面部棱角算得上俊朗的男生,激动地从人丛中站起来,几步跨上那大门前的台阶。他大声说:“我们唱首歌,好不好?”也不等回答,他右手一挥,大声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立即得到全体知青的响应,雄壮的歌声顿时响彻川北山区这个小县城的夜空:“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那听过唱过千百遍的旋律,是那样亲切动人,那歌词也写得太好了!大多数男知青眼中泪光闪闪!女知青们开始是边唱边抽泣,后来有的便号啕大哭起来!像我这个一向以男子汉自居的人也不禁热泪滚滚!谁说男子汉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领唱者的歌喉很高亢雄浑,在那么多人的歌声中,还能分辨出来。听旁人说,他是陈河林场的,叫冯廷贵。

我们在哭声中歌唱,我们在歌声中怒吼!我突然发现,一旁的墙基石上阴刻着“赤化全川”四个斗大的字(这里不是指刻在当年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大门左侧墙基石上的那四个字,那“赤化全川”四个字要大得多,至今仍在。显然,在1967年时,同样的标语在县城内不止一处,县境内就更多了)。那是1933年闹革命的红军留下的。今天,非但全川,连全国也早就赤化了,我们又在这“赤化全川”四个大字旁闹革命。整个夜晚,不断有知青自告奋勇地上去现场表演。我们唱啊,跳啊,忍着饥饿和寒冷,直到天亮。

回林场的路上,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昨晚的精彩场面。当我说到夺下对手旗杆,杆上的旗子却被后面的人抢去了时,有人从怀中掏出了那面写着某某某造反团的旗子,得意地展示给大家看。大家一起高兴地笑了起来。

后来,在火塘边,那面旗子被撕成条条,做成红袖箍,发给了大家。

这就是通江县有名的“3·12”知青大会。

“3·12”后不久,传来消息,才知道事情大概。原来抓人的不是造反派的武斗队,而是混在造反派中的公安局的便衣!原来这次知青集会没得到掌权的县武装部长的认可。

而开会通知一旦发出,山高水险,要发出更改通知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于是,知青们的集会“非法”召开了。他们要抓组织者。这才想起,那天开会时,一号勤务员话未讲完,就匆匆下台去了,原来是得到了公安局要抓他和其他组织者的消息,急忙躲避了。

“1079战斗团”的勤务员们被通缉了。勤务员们东躲西藏,不敢回自己林场。大约到了四月中旬,中央文革小组又有个讲话(中央文革小组经常讲话):“正确对待红卫兵小将。”通缉一事,这才不了了之。

也许因为3月12日的大会未达目的,特别是游行被别人冲散了,知青们内心躁动着愤懑和压抑。“3·12”大会的组织者们顺应这种感情,冒险策划了第二次大会。为表示是“3·12”的继续,时间特意选在6月12日,即后来通江知青称之为“6·12”的全县知青大会。

6月12日下午,几乎全县的林场都有知青到了县城,人数估计和第一次差不多。因为是开会,知青们汇聚在电影院,坐满了前面的二十多排座位。主持人和勤务员上台讲话。由于没有扩音设备,更由于从大会尚未真正开始起,就有一拨一拨的人从大门进来,发出各种喧嚣。讲话者虽声嘶力竭,但连坐在前几排的我也未能听清讲了些什么。来捣乱的人不断涌入,挤满了所有的过道。也许是吸取了上次旗子被夺的教训,这次没有一面旗子进场。他们大声喊叫,起哄,喝倒彩,气焰十分嚣张。知青们极力忍耐着。会是开不下去了,改宣传毛泽东思想,唱毛主席语录歌总可以吧。于是前排有十来个女知青应主持人的召唤走上台去。女知青们眼含热泪:“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还没唱几句,来搅局捣乱的人有的从舞台两侧的梯子冲上去,更多的一窝蜂地从三四尺高的舞台前沿爬上去,一瞬间便挤满了整个舞台,把唱歌的女知青赶了下来。几乎同时,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电影院所有的大门一齐大开,更多的人狂呼乱叫着蜂拥而入。那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知青们愤怒已极,热血上涌!突然后面有几个知青在齐声大喊:“东风林场的,上!东风林场的,上!”赵柳村看了我们几个一眼,带头站起来。我和屈家易、唐龙、鲁锋、白鹤、彭小凤、涂玉萍、龙礼等也站起来,匆匆整理一下装束。也许是见我们中有人没戴当时最时新的军帽,后面有人喊:“接着!”空中飞来两顶军帽,是个男知青扔过来的,也不认识。来不及说什么,我跳上座位,伸手一一接过。往自己头上扣了一顶,第二顶随手递给了同伴。(后来这顶军帽我视为宝贝,还在正面绣了个红星。离开通江时,很郑重地送给了生产队一个喊我舅舅的小男孩。)过道已被搅局者们挤满了难以通过,前边的知青忙起身让出座位,我们从一排排坐椅上跨过去,来到尚未被占领的舞台与第一排座位之间的那小块空地上。屈家易在前,两手在胸前虚握,好像正举着一面红旗。其余四个男生四个女生,男左女右,两人一排,以行进步伐在那一小块空地上转圈。我们边走边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是当时最流行的语录歌。全场的知青们顿时群情激愤,也一齐起身大声合唱。

刚刚胜利占领了舞台的造反派们,站在那儿一时没了对手,有些尴尬。只听有人一声令下,又纷纷怪叫着从台上跳下来。(真的很像神话剧《西游记》中那些从乱石堆上跳下来的小妖怪!)台下这块我们正在表演的空地,眨眼间便被挤满了。肢体接触不可避免地在一刹那间发生了!猛见有同伴被那些人又拖又掀地弄出门去,我正打算冲上去帮同伴的忙,不料有一只手猛地从身后揪住了我的衣领,往后就拖,要把我摔到地上!揪紧的衣领勒得我一时透不过气来。左右又有人袭来,伸手抓我两臂。说时迟,那时快,顺那后拽之力,我左脚立即后退一步,一是以支撑失去重心的身体,二是避开左右夹击之人。同时左臂横格,借势向左后猛一拎腰,转过身来成左弓箭步,一招便将抓住我衣领的那只手打开!这一招有个名目:白鹤亮翅。紧接着我右掌借长腰蹬腿之势,在那只手的主人前胸击了一拳!这一招也有名目:黑虎掏心。这一拳用了七八分劲。倒不是我是什么武林高手,功力到了可收发自如的境界,实在是四周都挤满了人,使不上劲。余光一瞥,见那人生一张微胖的白脸。“白脸”凭空挥了挥双手,痛苦扭曲的脸上嘴张了张,因电影院里太闹了,他喊了句什么也听不见。只见他踉跄着向后倒去。他们人太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扭身从人缝中钻出舞台旁的大门。

天色已近黄昏,附近有几盏昏暗的路灯。

电影院侧面的广场一片喧嚣,人流如潮水般涌来卷去。五分清醒、五分癫狂的人们或五七个,或十几个,或三二十人,刚聚合成一团,突然又轰然散开。辩论的、争吵的,吵急了挥拳要打的,打不过了奔逃的,狂呼乱叫着追赶的,什么都有。或唾沫飞溅,或怒目圆瞪,或掀衣挽袖,或捶胸顿足,怪相百出。但纵观全局,多以“文攻”为主,“武卫”为辅。

和那些人辩论毫无意义。东风林场的同伴都冲散了,很难集合到一起。广场边正是回林场的山路。我找到两三同伴,与浴溪林场的几个知青同路,迎着暮色茫茫的崇山峻岭,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县城。

几个月后,我们慢慢了解到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