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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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命的驿站(19)

挖天麻算是其中之一。大沙坪遍山都有野生的党参、泡参、柴胡、防风以及天麻。当地的农民常常利用工余时间外出采药,晾干后卖给当地的供销社,换一点油盐钱。这些野生药材中,最名贵的可能要算天麻。当地农民说起挖天麻这个行当常常有几分神秘色彩:挖天麻要凭运气,天麻埋在地里自己会跑掉,等等。这样的故事让我们这帮小青年心里痒痒的,总想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刚好药场附近有一家姓覃的农民,父子几个都是挖天麻的能手,我们决定慕名前往,跟他们学挖天麻的手艺。

一个星期天,我和朱四明、罗润生、邓福彬、马仕渝从药场出来,过一道湾再上一道梁,来到覃家父子的住处。覃老汉老伴已去世,留下三个儿子。大儿子覃兴荣四十多岁,已经结婚,但未分家,一米七八的个子,瘦削的脸上有一块伤疤;二儿子覃兴元结婚后分家在一边居住,房子离覃老汉家不远;三儿子覃兴华尚未成家,与父亲和大哥住在一起。

我们知道覃兴荣挖天麻最有办法,就死搅蛮缠地央求他带我们去挖天麻。他磨不过我们只好答应了,提出条件是要我们帮他割牛草。这还不容易,山上到处都是牛草,我们一口答应。协议既已达成,他拿着一把锄头出了门,我们背上背篼、拿着锄头跟着他朝屋后的山坡走去。走着走着,他随手一指路边说:“这里就有天麻!”我们几个连背篼也顾不得放下,急忙开挖。一阵乱刨,挖出一个抢一个。看着每个人不论大小、抢得慢的手里也拿三四个的时候,他笑着说:“没有了,没有了,前面还有!”又走了十多米远,他停下来随手挖翻一个树桩,里面又滚出五六个天麻来,我们又一拥而上乱抢起来。他站在旁边扶着锄头大笑说:“莫抢了,前面有的是!”于是我们继续簇拥着他往前而去。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几个笑逐颜开,满载而归。

后来,通过翻阅资料,我终于弄清楚了天麻的生长习性。原来天麻这种在中医里镇惊息风的药物是一种依靠吸取密环菌作营养而生长的植物,密环菌没有了,天麻个体哪怕还很小也会迅速抽苔开花、结籽,以传播后代;如果密环菌丰富,天麻的个体会长得很大也不会抽苔开花。农民在没有了解天麻的生长习性情况下,挖来野生的天麻种在自留地里,由于没有密环菌不能存活而烂掉了,使得农民误以为它跑了。天麻密集生长的地方,可以闻得到一股马尿味。覃老大之所以达到指哪里哪里就有天麻的水平,说明他对天麻的生长环境了如指掌。真是“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啊!只是可惜在那些年头里,曹家山上再多的天麻也没有改变那里的农民一贫如洗的生活状况。

曹家公社前面流着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里的浅滩上经常能看到一群群当地人叫做“洋鱼”的鱼游来游去;而另一种全身带麻点叫做“土鱼”的鱼则更是多得不可胜数。洋鱼是一种高山冷水鱼类,全身密生细小鳞片,鱼肚白色,身躯长圆形,肉质极为鲜嫩,最大的可达三斤左右,四十来厘米长,喜欢生活在深潭阴河或洞穴中,食物以水草、青苔、水虫为主。

先前,曹家沟会往水里钻的人只有学校里的两三个老师。当农民们晓得知青里有些好水性的人时,就主动找上门来要求跟我们合伙炸鱼。我们没有炸药、雷管,而农村兴修农田水利就有这些东西,搞点炸药、雷管易如反掌。于是上至钢厂河坝的龙滩子绿阴潭(此潭上部有一个两米多高的瀑布,水流湍急而使洋鱼无法逾越而到此为止),下至手爬岩河坝,到处都留下了我们一群炸鱼人的足迹。

第一次炸鱼点导火绳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手不停地发抖,火柴都划了小半盒也还没点着。躲在大石头后面的知青们几次探出头来问:“啷个搞的,得不得行?”我回答道:“得行。”又划了几根火柴终于点着了,带着浓烈硝烟味的火苗子“哧”的一声冒了出来,我赶紧把手中的一管炸药扔进水里,后退几步看着那不断咕噜噜冒着硝烟气泡的水面。几秒钟后,只听“轰”的一声,被炸起的水柱冲起四五米高,躲在石头后面的知青们纷纷脱去衣裤,跳到水里抓鱼。

炸鱼的次数多了,经验也丰富了,点燃导火绳只需一根火柴就足够了。又比如我们了解导火绳的长短取决于水的深浅,最好是让炸药在快沉到或刚沉到水底时爆炸;如导火绳过长,鱼闻到硝烟味会逃远就炸不死。到后来,鱼少的地方我们每次能炸到三四斤鱼,多的地方可炸十多斤,无论多少,绝没有空手而归的。

捡鱼的时候,先把浮在水面的鱼捡完。一般情况下,水面上的并不多,因为洋鱼喜欢在深水里活动。鱼鳔里没有多少空气,被炸后就沉下了水底,浮上来的是在浅水活动的鱼,鳔里空气较多。水面的鱼捡完了就钻入深水里去捡。说是绿阴潭,由于水质特别纯净透明度高,没被污染,所以躺在水里三三两两或是一小堆一小堆的鱼看得清清楚楚。

有岩石的地方更是容易,站在高处可以借助惯性,猛吸一口气,双手合十,头朝下,一使劲就钻下去了。较浅的地方只需划一两下手,就是八九米深的潭底,也只需划四五下就到了。双手各抓起一条鱼,口一张,把两只鱼头轻轻咬住,两只手再各抓起一条鱼,然后浮出水面,脚不停地踩水,先把手中的鱼扔上岸,再把口里的鱼扔上去。岸上的女知青或水性较差的男知青负责把鱼集中起来。

女知青们有时也参与炸鱼,她们是不下水的,只在岸上观战或协助捡鱼。我们却不愿意她们来,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赤条条的,这样方便、省事,除非在大路边的水潭里抓鱼才穿条短裤。

洋鱼不能长时间存放,上午炸的中午吃,下午炸的晚上吃。由于洋鱼的鳞极细,根本用不着刮鳞。烹饪洋鱼不需多少油,我们绝大多数时候采用水煮的方法,只是象征性地放点油,再加上葱花,只要有盐就行。其实在那机关单位每月都只供应四两菜油的年代,我们也不可能有多少油。大盆的水煮鱼依然香气四溢,鲜嫩无比,那鲜味是今天市场上出售的人工饲养鱼所绝对没有的。

下水抓鱼的场面令我终生难忘。哪怕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经常梦中钻到水里去抓鱼,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木桥洞有个农民叫付经成,他黑脸膛,矮个子,四十七八岁,长得獐头鼠目。他家里喂有一大一小两条狗,尤其擅长打猎撵山。付经成不仅是打猎的好手,而且很看得起我,每当外出撵山时总要喊我同去。

一次,我们正在地里干活,三大队一队一个社员来找付经成,说是他们队的包谷被野兽咬倒了一大片。午饭后,付经成带着两只狗来喊我一同去。在路上,我问他为什么不背猎枪,他说:“这回用不着。”其实他心里已有把握了。他向我介绍了两条狗的特点:大黑狗,粗壮,五短身躯,擅长追撵野兽;小黄狗,身体细长,擅长钻洞。

来到三队的地里,察看了被咬的包谷秆后,付经成肯定地说,这是刺猪咬的。原来,刺猪偷吃包谷有它独特的习性:它先靠近地面将包谷秆咬断,包谷秆如果顺山倒,它就接着去咬第二棵;如果是朝山倒,它就顺着包谷秆找到包谷棒子开吃,并且只啃吃露在地上部分,朝地下一面不吃;然后,再咬第三棵。所以,刺猪的危害特别大,一条刺猪要填饱肚子,至少要咬断一分地面积宽的包谷。包谷灌浆的时候被刺猪糟蹋,无法再食用,只能拿去喂牛,农民因此特别痛恨刺猪。

刺猪的牙齿非常锋利,包谷秆的断口处如刀割一般,付经成从脚印和包谷秆的鲜活程度判断是前天早晨发生的。正说着,大黑狗已闻出刺猪的踪迹,跟了过去,小狗也紧跟着去了。付经成赶紧叫我下到大路上去“望红”,自己也跟着狗去了。所谓“望红”就是观察狗追踪野兽的情况,及时向在后面追赶的人报告方位,因为人是跑不过狗和动物的,加之山梁山湾的阻隔和密密的山林遮挡,远远落在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狗和野兽的情况。

一会儿工夫,狗就发出了急促的叫声,表明狗已接近刺猪,闻到它呼出的热气了。由于密林的遮挡,我只能听到狗的叫声,随着叫声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也在大道上跑来跑去,不断向付经成报告狗的方位。在一块空地上,我终于看到狗已与奔跑着的刺猪并肩在跑,狗不断地转过头撕咬刺猪的身子,刺猪身上的硬刺由于剧烈的奔跑互相撞击,发出稀哗稀哗的响声。不等付经成赶出密林,狗又追着刺猪钻进林子里了。等刺猪再次跑出林子,速度已经大减,两条狗趁机一拥而上,把刺猪扯翻在地。

黑狗追赶刺猪相当有经验,它赶上刺猪后并不急于下口,而是再紧跑两步与刺猪并肩后,再扭头咬住其腰部的硬刺将其拔掉,那里的刺较短,狗不容易被刺伤。尾部的硬刺长而粗,足有十五厘米左右。几口之后,刺猪的肠子掉了出来,就再也跑不动了。这条刺猪足有三十来斤重,尖尖的嘴,样子非常难看。

半个月后,付经成又受到邀请,到五大队一队去撵拱猪。

第二天,我们赶到那里,拱猪已没了踪影,于是我们一人带一只狗从半山腰向山顶搜寻。我快要爬上山顶时,发觉跟着我的小狗已经不见了。怎么办?没有狗,我就成了瞎子。于是我又折回去找狗,找了几个湾、几匹梁也没见狗的影子,我只好抄斜路去找付经成。翻过两道山梁远远听见了狗的叫声,我急忙赶过去,付经成正趴在一个岩洞口往下张望。大黑狗在洞口跑来跑去,小狗已经钻进洞去了,洞里发出狗和拱猪的撕咬声。洞的上口是坚硬的岩石,下面是泥土,洞口斜着向下,隐约可以看到狗的尾部。

付经成分析说,肯定是拱猪头朝洞口,屁股坐在洞底,一时把它弄不出来。他叫我从附近农家借来一把锄头,用它挖洞口下部的泥土。坡比较陡,挖出的泥土大多滚到坡下去了。没有多久,洞口就扩大了,付经成费了很大劲才把小狗唤出来。他说只有用一根木棒来先把拱猪捅死,再继续扩大洞口把拱猪拖出来。话才说完,拱猪好像已察觉到我们的意图,“呼”的一声,一团黑影从洞口飞出,很快钻入坡下一个柴堆里面去了。两只狗连跑带滚地追将过去。我和付经成爬到柴堆上,看到两只狗一前一后堵着咬,拱猪咬前面的狗时,后面的狗就咬它的屁股;拱猪转过身子咬后面的狗时,前面的狗又咬到它的身子。我们把木柴掀开一个洞,付经成钻下去用弯刀背打死了拱猪,这才结束了战斗。

这只拱猪有十四五斤重,身上黑白色的杂毛,嘴短,爪子锋利。它的肉经过烹调,细嫩鲜美,肥而不腻,最适合红烧,加燕麦粉清蒸也是很美味可口的山珍。

1968年底,药场树倒猢狲散,我只好插队落户。我插队所在的小坪溪有位与我同姓的妇女,按当地习俗非要认我这个外乡人作“家门”。她有四十来岁,把我喊作“弟娃”,我也就入乡随俗,叫她姐。所谓认“家门”就是指那些不在同一地居住,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同姓人因偶然的机会聚集在一起时,通过“认家门”,“通喊叫(认辈分)”,互认为同族。这种风俗在川北、陕南、鄂西等地十分流行。

那是个大雪初霁的早晨。吃过早饭,我坐在火坑(即火塘)边烤火,姐推门进来了。

“弟娃,起床了没有?”我连忙站起来招呼姐坐下烤火。

“还没吃饭?”姐问道。

“刚吃过。”我回答说。

“这么冷的天,还习惯吧?”

“下乡都三年多了,山区的气候已适应了。”

自从认了家门后,姐对我挺关心的,平时嘘寒问暖,遇有客人到来杀鸡煮肉时,都要请我去陪客坐席,自小失去母爱的我从中得到了许多温暖。

“弟娃,这雪天没事干,光是在屋里烤火也没有多大意思,出去走几天要不要得?”

姐的话有道理:大巴山上的农民11月底前就收完地里的庄稼,12月中旬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地坝里已堆放起许多过冬柴火,人们窝在家里烤火、打草鞋、抽叶子烟和闲聊,就是北方农民说的“猫冬”。直至过完大年,土地开冻,山民们又才开始出门干活。

“三九四九,冻死老狗。这么冷的天,到哪里去?”我问道。

“到小中河去,娘家来人接我回去耍几天,我专门来请你一同去。”我听说过小中河,那是流入陕西境内的任河上游的一条支流,在城口县境内,靠陕西省边界。

“远不远啊,我去怕不合适吧!”

“半天就到了!小中河是我们这个姓的老家,他们都想看看重庆来的知青,欢迎你去。”

在山区,走半天路是很平常的事,我也早听说过城口县比万源县还要偏僻、还要贫穷,想去看个究竟,于是就答应了。

“好久动身?”

“立马就动身!我回去收拾一下就来。”姐说完就起身到她家的院子去了。

十多分钟后,姐一行三人来了,除了她十二岁的儿子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这姑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黑里透红的脸庞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乌黑的头发扎成两根一尺来长的粗辫子,身材匀称、壮实。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咔叽布里套着棉衣裤,脚上穿的是双“解放鞋”。姐指着女孩介绍说:“这是我哥的女儿,叫文秀。”姐刚说完,文秀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大大方方地冲我亲切地叫了一声“叔”!

“我空着双手,什么礼物也没有,多不好意思呀!”说实在的,除了三十华里远的曹家街上有供销社外,附近根本没有任何店铺,拿钱也买不到东西,何况我们要去的地方跟曹家正好方向相反。

“这次是去认路的,以后又去时再带礼物吧。”姐说道。

“叔,你还客气!带礼物去就见外了。再说这么大的雪,带着东西也不好走路。”

“舅,我们快走吧!”姐的儿子巴不得早点到小中河,也来催促。

离开小坪溪不远就开始爬山。我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竹棍,一是可以助力,二来可以探路。

大雪已经把蜿蜒崎岖的山路掩埋掉,许多路段还没有人行走过。文秀自告奋勇,走前头带路。二十多厘米厚的积雪在我们脚下发出唧唧喳喳的响声,稍不留神,就会滑下路边的深雪里。山崖上的瀑布已经冻成一块巨大的冰帘子,崖下的冰块堆砌成奇形怪状的许多小山峰,如同融化了的水晶浇铸而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潜藏在冰帘下的流水仍发出哗哗的声响,宣示自己并没有因严寒而退却。

翻过了两座山就进入了城口县地界。这里人烟稀少,往往走上十里八里看不到一户农家。山势越来越陡峭,一路羊肠小道也越来越险峻,文秀不断提醒我们踩着脚印走,以免滑倒而跌下峡谷。

我们走在一匹山的山路上,对面另一匹山上的农家却清晰可见,站在家门口的人可以大声和我们对话,因为两山之间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百米。但如果要走到这户农家,就得花上一二个小时,因为中间有一条峡谷阻隔,只能通过山腰的小路绕行到两座山的结合处才能过去,这就是山里人说的“望到屋,走得哭!”

虽然朔风扑面,我们并不感到寒冷,反而因赶路发热还解开了外衣的纽扣,深吸气后从嘴里、鼻孔里喷出长长的白色水蒸气。我的胶鞋已经湿透了,鞋带头子因沾裹上冰雪而凝结成枣子般大小的冰坨子,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左右乱滚并互相碰撞着,发出叭叭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