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夏丏尊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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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序跋(2)

与和尚数日相聚,深深地感到这点。自怜囫囵吞枣地过了大半生,平日吃饭着衣,何曾尝到过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情景!虽然愿从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经过好好的艺术教养,即使自己有这个心,何尝有十分把握!言之怃然!正怃然间,子恺来要我序他的漫画集。记得:子恺的画这类画,实由于我的怂恿。在这三年中,子恺实画了不少,集中所收的不过数十分之一。其中含有两种性质,一是写古诗词名句的,一是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出一次,至于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部分,全是子恺自己观照的表现。前者是翻译,后者是创作了。画的好歹且不谈,子恺年少于我,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

子恺为和尚未出家时画弟子,我序子恺画集,恰因当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这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缘啊!南无阿弥陀佛!

《清凉歌集》序

弘一和尚未出家时,于艺事无所不精,自书法,绘画,音乐,文艺乃至演剧,篆刻,皆卓然有独到处。尝为余言:平生用力于音乐用力最苦,盖乐律与演奏皆非长期炼修无由适变,不若他种艺事之可凭天才也。和尚先后在杭州南京以乐施教者凡十年,迄今全国为音乐教师者十九皆其薪传。听制一曲一歌风行海内,推为名作。入山以后,以前种种胥成梦影。一日,刘生质平偕余往访和尚于山寺,饭罢清谈,偶及当世乐教。质平叹息于作歌者之难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闾阎,深惜和尚入山之太蚤。和尚亦为恍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余与质平皆惊喜,此七年前事也。七年以来,质平及某学友根据和尚所作歌词,分别谱曲,反复推敲,必得和尚印可而后定。复经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浙江宁波中学等处实地演奏,始携稿诣余,谋为刊行。作曲者五人:质平为和尚之弟子,学咏,希一,伯英,为质平之弟子,钹棠为质平之再传弟子,皆音乐教育界之铮铮者。歌曲仅五首,乃经音乐界师弟累叶之合作,费七年光阴之试练,亦中国音乐史上之佳话矣。歌名“清凉”,和尚之所命也。和尚俗姓李,名息,字叔同,又字惜霜,浙之平湖人。

《晚晴山房书简》序

弘一大师入灭后,福建永春李芳远君辑师书牍若干通,寄稿至沪,嘱为刊行。顾所收不多,未足成集。年来多方征求搜罗,益以已所旧藏,其量已远倍于李君所辑。世方多难,散失堪虞,因排百难而使之成书。斯编所收,皆师出家后所作。师为一代僧宝,梵行卓绝,以身体道,不为戏论。书简即其生活之实录。举凡师之风格及待人接物之状况,可于此仿佛得之。故有见必录,虽事涉琐屑者,亦不忍割爱焉。师别署甚多,五十以后,喜用晚晴称号,常自署曰晚晴沙门或晚晴老人。颜其白马湖之精舍曰晚晴山房。乱后乡村不宁,山房无人居宁,门窗砖瓦被盗垂尽,闻将成废墟矣。斯编名曰晚晴山房书简,不特从师夙好,亦将藉以为胜迹留一纪念也。编中书简,除余所藏者外,来自各方,助为缮写者同事丰君沧祥,郭君沈澄,朱君孑如,及窦德清宗性姊弟,付刊者同事徐君调孚,校对者同事周君振甫,例得备书,以志功德。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中秋夏丏尊识于上海寓舍师之画像前。

《文章作法》序

这是我六七年来的讲义稿,前五章是一九一九年在长沙第一师范时编的,第六章小品文是一九二二年在白马湖春晖中学时编的,二者性质不同,现在就勉强凑集在一处。附录三篇,都是在校报上发表过的,也顺便附在后面。

教师原是忙碌者,国文教师尤其是忙碌者中的忙碌者,全书诸稿,记得都是深夜在呵欠中写成的。讲的时候,学生虽表示有兴味,但讲过以后,自己就不愿再去看它,觉得别无可存的价值。只把钉成的油印本撂在书架上。

有一天,邻人刘薰宇从尘埃中拿下来看了说是很好,劝我出版,我只是笑而不应。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去年,薰宇因立达学园缺乏国文教师,不教数学,改行教国文了,叫我把稿本给他,说要用这去教学生。我告诉他原稿不完全的所在,请他随教随修改。薰宇教了一年,修改了一年,于说明不充足处,使之详明,引例不妥当处,从新更换,费去的心思实在不少。大家认为可作立达学园比较固定的教本,为欲省油印的烦累,及兼备别校采用计,就以两人合编的名义,归开明书店出版。

本书内容取材于日本同性质的书籍者殊不少。附录中的《作文的基本态度》一篇,记得是从五十岚力氏《作文三十讲》中某章“烧直” 过来的,顺便声明在这里。

一九二六年八月七日,丏尊记于上海江湾立达学园

《文章作法》绪言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这句话虽然只指示学习“做诗” 的初步方法,但中国人学习作文,也是同一的态度。原来中国文人是认定“文无定法”,只有“神而明之”,所以古代虽然有几部论到作文法的书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和唐彪的《读书作文谱》之类以及其他的零碎论文,不是依然脱不了“神而明之”的根本思想,陈义过高,流于玄妙,就是不合时宜。近来在这方面虽已渐渐有人注意,新出版的书也有了好几种,只是适合于中等学校作教科用的仍不易得;而为应教学上的需要,实在又不能久待;所以参考他国现行关于这一类的书籍,编成这本书以救急。

文章本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意思或情感而作的,所以只是一种工具。单有意思或情感,没有用文字发表出来,就只能保藏在自己的心里,别人无从得知。单有文字而无意思或情感,不过是文字的排列,也不能使读的人得到点什么。意思或情感是文章的内容,文字的结构是文章的形式。内容是否充实,这关系作者的经验、知力、修养。至于形式的美丑,那便是一种技术。严格地说,这两方面虽是同样地没有成法可依赖,但后者毕竟有些基本方法可以遵照,作文法就是讲明这些方法的。

技术要达到巧妙的地步,不能只靠规矩,非自己努力锻炼不可。学游泳的人不是只读几本书就能成,学木工的人不是只听别人讲几次便会,作文也是如此,单知道作文法也不能就作得出好文章。反过来说,不知作文法的人,就是所谓“神而明之”的也竟有成功的。总之,一切技术都相同,仅仅仗那外来的知识而缺乏练习,绝不能纯熟而达到巧妙的境地。“多读,多作,多商量,” 这话虽然简单,实在是很中肯綮,颠扑不破;要想作好文章的不能不在这方面下番切实的工夫。

照上面所说的一段话,必定有人疑心到作文法全无价值,依旧确信“文无定法”,只想“神而明之”,这也是错的。专一依赖法则固然是不中用,但法则究竟能指示人以必由的途径,使人得到正规。渔父的儿子虽然善于游泳,但比之于有正当知识,再经过练习的专门家,究竟相差很远。而跟着渔父的儿子去学游泳,比之于跟着专门家去练习也不同,后者总比前者来得正确快速。法则对于技术是必要而不充足的条件,真正凭着练习成功的,必是暗合于法则而不自知的。法则没用而有用,就在这一点,作文法的真价值,也就在这一点。

《文章作法》,开明书店,1926年8月版

《鸟与文学》序

壁上挂一把拉皮黄调的胡琴与悬一张破旧的无弦古琴,主人的胸中的情调是大不相同的。一盆芬芳的蔷薇与一枝枯瘦的梅花,在普通文人的心目中,也会有雅俗之分。这事实可用民族对于事物的文学历史的多寡而说明。琴在中国已有很浓厚的文学背景,普通人见了琴就会引起种种联想,胡琴虽时下流行,但在近人的咏物诗以外却举不出文学上的故事或传说来,所以不能为联想的原素。蔷薇在西洋原是有长久的文学的背景的,在中国,究不能与梅花并列。如果把梅花放在西洋的文人面前,其感兴也当然不及蔷薇的吧。

文学不能无所缘,文学所缘的东西,在自然现象中要算草虫鸟为最普通。孔子举读诗的益处,其一种就是说“多识乎鸟兽草木之名”。试翻毛诗来看,第一首《关雎》,是以鸟为缘的,第二首《葛覃》,是以草木为缘的。民族各以其常见的事物为对象,发为歌咏或编成传说,经过多人的歌咏及普遍的传说以后,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脉中,遗下某种情调,呈出一种特有的观感。这些情调与观感,足以长久地作为酵素,来温暖润泽民族的心情。日本人对于樱的情调,中国人对于鹤的趣味,都是他民族所不能翻译共喻的。

事物的文学背景愈丰富,愈足以温暖润泽人的心情,反之,如果对于某事物毫不知道其往昔的文献或典故,就会兴味索然。故对于某事物关联地来灌输些文学上的文献或典故,使对于某事物得扩张其趣味,也是青年教育上一件要务。祖璋的《鸟与文学》,在这意义上,不失为有价值的书。

小泉八云(Lafcádio Heam)曾著了一部有名的《虫的文学》,把日本的虫的故事与诗歌和西洋的关于虫的文献比较研究过。我在往时读了很感兴趣。现在读祖璋此书,有许多地方,令我记起读《虫的文学》的印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