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屋杂文》自序
把所写的文字收集了一部分付印成书,叫做《平屋杂文》。
自从祖宅出卖以后,我就没有自己的屋住。白马湖几间小平屋的造成,在我要算是一生值得纪念的大事。集中所收的文字,大多数并不是在平屋里写的,却差不多都是平屋造成以后的东西,最早的在民国十年,正是平屋造成的那一年。就文字的性质看,有评论,有小说,有随笔,每种分量既少,而且都不三不四得可以,评论不像评论,小说不像小说,随笔不像随笔。近来有人新造一个杂文的名辞,把不三不四的东西叫做杂文,我觉得我的文字正配叫杂文,所以就定了这个书名。
我对于文学,的确如赵景深先生在《立报言林》上所说“不大努力”。我自认不配做文人,写的东西既不多,而且并不自己记忆保存。这回的结集起来付印,全出于几个朋友的怂恿,朋友之中怂恿最力的要算郑振铎先生,他在这一年来,几乎每次见到就谈起出集子的事。
长女吉子,是平日关心我的文字的。她曾预备替我做收集的工作,不幸今年夏天竟病亡,不及从她父亲的文集里再读她父亲的文字了!
《中诗外形律详说》跋
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记得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大白挟了一大包东西到我这里来,说有一部稿子,叫我给他出版。打开来一看,共计二十本,就是这部《中诗外形律详说》。
大白对于诗的声律研究有素,有许多意见也曾和我谈论过。平日相见,偶然谈到诗词或是漫吟前人名句,常把话头牵涉到韵律的法则上面去。我常见他写这类的稿子,有几篇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不料居然积成了这么大的篇幅。我当然答应替他出版。那时大白已卸去教育部次长的职务,在杭州静养肺病。这回从上海回杭州去以后,病日加重,病中来信,颇念念于斯书出版的事。出版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稿中所用符号的繁多。这种符号须一一特制模型,其中有几种,形体根本和铅字的形体不相称,即使特制了模型,浇铸出来也无法容纳在铅字旁边,结果发生了排版不可能的困难。关于这事,曾和他通信商量过好几次,大家都想不出方法,只好把稿子都搁下来。曾有一次想叫人抄写一遍,以石印出版,可是他不喜欢写体字,一定要铅印。
入秋以后,大白的病愈弄愈重。“一二·八”,上海事变发生,我避难在故乡,就在故乡接到他在杭州去世的凶耗。
大白是去世了,他交给我的稿子还无法给他付排。每次想到觉得有负宿诺,很是难堪。中间曾一度转过用原稿石印的念头,叫我的女儿吉子将原稿拆开,剪去空行,拚贴成一律的版式。拚贴完成以后,拿了一页去打样,结果不佳。原来大白的原稿是用青莲水写的,和用墨写的不同,不能摄影。于是仍把稿子留在稿箱里,不过以前是订好的二十本,经过吉子剪贴以后,已变成几尺高的一叠散叶。后来吉子也病故了,这部稿子在我又增加了一重伤感的回忆。
迁延复迁延,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次,忽然念头转到了长体仿宋字。长体仿宋字身特别长,在普通方块铅字旁容纳不下的符号,在长体仿宋铅字旁也许可以容纳。于是和专排仿宋字的印刷所商量,把本来成为问题的几种符号特制起来试排了看,果然妥贴。这部稿子至此才算有了成书的把握。
大白生前希望朱佩弦君撰序,佩弦也曾答允。本书排校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把清样订了厚厚的一本,寄给在北平的佩弦,请他先看一遍,约定一个月后再寄后半部清样,希望他写一篇长序。其时正是二十六年的暑假之初,“七七”事变快要起来的当儿。接着是“八一三”事变,上海战事爆发,我的书籍器物都付劫火,此书原稿初校已毕,留存我处,也一同化为灰烬。幸佩弦从北平辗转到了云南,居然没有把半部清样遗失,寄还给我。又从印刷所搜得了排样及不全之纸型,拼凑起来,全书一千一百七十面之中,所缺者计七十面,虽已不完整,大体面目尚存,于是郑重地把他保藏起来。
中国自古不乏诗的研究者,关于这一方面的研究,大白可谓破天荒第一人。斯书在他一生著作中实占重要的地位,值得重视。屡次想替他出版,可是战时百物昂腾,力不从心。今承联合出版公司接受印行,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只可惜日下交通多阻,初版来不及刊入佩弦的序文了。
大白多才而数奇,斯书自成稿以至成书,已经许多的厄运,仿佛象征着他的一生,可为叹息。
《中学生》发刊辞
中等教育为高等教育的预备,同时又为初等教育的延长,本身原已够复杂了。自学制改革以后,中学含义更广,于是遂愈增加复杂性。
合数十万年龄悬殊趋向各异的男女青年于含混的“中学生”一名词之下,而除学校本身以外,未闻有人从旁关心于其近况与前途,一任其彷徨于纷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这不可谓非国内的一件怪事和憾事了。我们是有感于此而奋起的。愿借本志对全国数十万的中学生诸君,有所贡献。本志的使命是:替中学生诸君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且作便利的发表机关。
啼声新试,头角何如?今当诞生之辰,敢望大家乐于养护,给以祝福!
二十五年十二月,夏丏尊
《子恺漫画》序
新近因了某种因缘,和方外友弘一和尚(在家时姓李,字叔同)聚居了好几日,和尚未出家时,曾是国内艺术界的先辈,披剃以后,专心念佛,见人也但劝念佛,不消说,艺术上的话是不谈起了的。可是我在这几日的观察中,却深深地受到了艺术的刺激。他这次从温州来宁波,原预备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华山去的。因为江浙开战,交通有阻,就在宁波暂止,挂搭于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云水堂中住着四五十个游方僧。铺有两层,是统舱式的。他住在下层,见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说:“到宁波三日了。前两日是住在某某旅馆(小旅馆)里的。”
“那家旅馆不十分清爽罢。”我说。
“很好!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气呢!”
他又和我说了些在轮船统舱中茶房怎样待他和善,在此地挂搭怎样舒服等等的话。
我惘然了。继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马湖去小住几日,他初说再看机会,及我坚请,他也就忻然答应。
行李很是简单,铺盖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马湖后,在春社里替他打扫了房间,他就自己打开铺盖,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宁珍重地铺在床上,摊开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几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边洗面去。
“这手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我忍不住了。“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张开来给我看,表示还不十分破旧。
他是过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饭和两碗素菜去(他坚说只要一碗的,我勉强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莱菔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馔,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筷夹起一块莱菔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样菜来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的,我说:“这太咸了!”
“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说饭不必送去,可以自己来吃,且笑说乞食是出家人的本等的话。
“那末逢天雨仍替你送去罢。”
“不要紧!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说出木屐二字时,神情上竟俨然是一种了不得的法宝。我总还有些不安。他又说:“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
我也就无法反对了。
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搭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莱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我当见他吃莱菔白菜时那种愉悦的光景,我想: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得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凡为实利或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们。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做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谁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