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赏析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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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七讲 比较(5)

从“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到“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三十二句写感春、惜花、自伤身世。诗中出现了暮春落花和少女葬花的感伤场面。这位少女望着满天白雪红雨般的飞花,十分痛心,她不禁手把花锄,想要收葬销香殒玉,徘徊久之,怆然泣下,然后回到冷冰冰的闺房中拥衾假寐。这幅图画虽然是曹雪芹构思的,但其语言材料和某些情节,却并非一空依傍。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绝妙好辞云:“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些精髓,几乎都被曹雪芹吸收了,那文采,那句调真正像煞:“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愉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代唐伯虎祖刘诗作《花下酌酒歌》:“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一年歌》云:“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当,寒则如刀热如炙。”这些都可在本篇中看到影响。不同的是,这里的描写更细腻了(如“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铺叙更恣肆汪洋了(如“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前后十余句),特别是有更多的情节性——主要是“葬花”这一构思,简直是绝妙的发明!

不过,真正全部地属于曹雪芹锦心绣口的,是从“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直至篇终二十句,即诗的后半部分。简直是翻空出奇!曹氏真不愧是伟大的小说家,他这里虚构了一个夜半歌声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就像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声”所写的那从祠堂墙下传来的令宴会众人毛发倒竖的长叹之声。女主人公猜测,那悲歌不是出自花魂便是出自鸟魂,这猜想的奇妙,然而正合符她的心情和个性特点。以下便从花魂鸟魄的难留突发异想,希望像鸟那样生出翅膀,好随落花远飞天涯,然后用短句作顿挫:“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看来天边也找不到归宿安息的场所,还不若锦囊葬花的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几句将黛玉的洁癖真是写绝了。她就是那样一个“世外仙姝寂寞林”,为了保全芳洁,不惜求全之毁。这几句造境虽然很虚,但联系到她周围那姓贾姓薛的公子哥儿们组成的肮脏的男性世界,这“不教污浊陷渠沟”一句应有非常实在的内容。这一段写花写人,有时若即,有时若离,颇有“花面交相映”之妙。“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便花自花、我自我,然而由惜花转入顾影自怜,最是黄绢幼妇,痴绝妙绝,十分传神地刻画出一个心地善良而身世不幸的,多愁多病的,美丽的少女形象,楚楚动人。从此黛玉的形象便深刻在读者的心目中,一辈子也忘不掉。“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里又花人合一,陷入极度的感伤之中。这用血泪铸成的诗句,后来竟成了这位纯洁少女的诗谶。

“春尽”!“花落”!“人亡”!美好的事物不免遭受无情风雨的摧残,人间无法长保花好月圆。天道为什么这样无情?人间为什么这样冷酷!这就是作者通过黛玉这个少女之口发出的“天问”。全诗的中心形象是葬花的人——抒情女主人公黛玉,而陪衬的形象是被葬的花——暮春时节的落花,背景是即将消逝的春天。似乎这三者是各不相干的。然而“忽至忽去”的青春,容易飘零的桃李,对于红颜薄命的女主人公,无一不具象征的妙用。所以,春、花、人,在这个意义上又是三位一体的。这里读者又看到诗人善于造境的才能。《葬花辞》的韵度基本上属于“四杰体”变格,具有回环往复而又一气贯注之节奏旋律;而全诗的语言,是明转出天然,而又富于文采的,十分符合一个受过较高层次的教育的大家闺秀的身份。曹雪芹不愧为一代语言大师。

【按语】

《葬花辞》借鉴了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及明·唐伯虎《花下酌酒歌》,指出哪些是化用,化用得如何;哪些是曹雪芹自己的创意,有多少创新,对于衡量一首诗歌的艺术价值至关重要。

沁园春·雪(现代)毛泽东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936年2月,陕北观雪之作。一起椽笔驰,全景式描绘北国雪景,眼光所及几半中国,真是前无古人了。然而最匪夷所思的还在上片煞拍:“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三句突发奇想,将壮丽河山比作妖娆的妇人。

自古以来,人们把统一中国的群雄角逐比作猎手角逐,“逐鹿中原”是流行的譬喻。可毛泽东却别出心裁,把它比作情场角逐。这个举措风流的比喻偏偏能不失于纤巧,其奥妙大可深究。原来在古人的观念中,江山与美人本是差距很大的对象,清人诗云“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就是具体的例证。而比喻之中,比体和本体的差异越大,效果越显著,将江山比作美人正是如此。尽管诗人运用了“妖娆”一类倩语,读者想到的只是山河的迷人,而不会联及男女之事。所以连“风流人物”一辞也决无浮艳之感。远在《离骚》就有以求女比喻政治追求的传统,也是其成立的依据。把重大的主题寓于如此轻松的表述,使此词既雍容大度,又轻灵洒脱。

描写男女情爱从来是词体所长,产生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二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那样一类杰作。但从毛泽东的传记材料看,他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就连“我失骄杨君失柳”一词,所表现的革命的同志爱也高于燕婉之私。可以说,毛泽东的爱情更多地钟于华夏山河,“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这是他的“爱情”词!

《沁园春》的下片大气盘旋,所谓一笔勾掉了五个皇帝——而且都是中国历史上完成过统一大业的雄主。虽然发绝大议论,却不流于叫嚣。承上片煞拍和过片的比喻,在品评历史人物时他只用“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等形象化语言作轻描淡写,简明扼要而有分寸。又似乎是在替一位公主择婿,运用严格的眼光打量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这些似乎次第而来的求婚者,结果都未入选。而白马王子的出现,已为期不远。“俱往矣”三字顶往前文,“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则水到渠成,圆满终篇。

上片写雪景,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下片谈古论今,煮酒论英雄,则在社会的、历史的、时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本来秦皇汉武等与当代英雄,各不同时,并非竞争的对手,而词中并举之,就填平了时间跨度,冶古今于一炉。而对于真正的敌手,则未措一辞,亦见大气。

本篇具有扫空千古、睥睨六合的力量,与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在词史上一后一前建立了两座豪放词的丰碑,而在写作上有意无意间,也受到苏词的影响。苏词全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其词开篇就有大江奔流气势。然后就联想到赤壁大战,历史上的英雄。“乱石穿空”几句,似是这种心境感应于自然,导致风起水涌。然后说到“江山如画”,忽然又引出个绝代佳人——小乔,更显得谈笑破敌的周郎儒雅之至,潇洒之至。于豪放词中著如许风流妍媚的人物,谁能说以豪放取胜的词,就不当行本色呢?

毛泽东此词亦豪放之作,词中不但直接从苏词借用“风流人物”一语,亦以江山多娇,引英雄折腰,对应着苏词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以“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对应着苏词的“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于雄壮中寓风流妩媚之姿,如公孙大娘剑器舞,故尤为动人。

【按语】

将毛泽东《沁园春》与苏轼《念奴娇》作一比较,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首词在艺术上的特色,以及豪放与婉约两种词风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

1987年10月完稿

2010年1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