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冬到中和三年(883)春,即黄巢起义军进驻长安的两年多时间里,唐末农民起义发展到高潮,同时达到了转捩点。由于农民领袖战略失策和李唐王朝官军的疯狂镇压,斗争空前残酷,而人民蒙受着巨大的苦难和惨重的牺牲。韦庄本人即因应举羁留长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卧病,他便成为这场震撼神州大地的社会剧变的目击者。经过一段时间酝酿,在他离开长安的翌年,即中和三年,在东都洛阳创作了这篇堪称他平生之力作的史诗。在诗中,作者虚拟了一位身陷兵中复又逃离的长安妇女“秦妇”对邂逅的路人毕叙其亲身经历,从而展现了那一大动荡的艰难时世之面面观。《秦妇吟》既是一篇诗体小说,又具有纪实性质。
全诗共分五大段。首段叙诗人与一位从长安东奔洛阳的妇人(即秦妇)于途中相遇,为全诗引子;二段为秦妇追忆黄巢起义军攻陷长安前后的情事;三段写秦妇在围城义军中三载触目惊心的种种见闻;四段写秦妇东奔途中所见所闻所感;末段通过道听途说,对相对平定的江南寄予一线希望,为全诗结尾。
《秦妇吟》用大量篇幅叙述了农民军初入长安引起的骚动。毫无疑问,在这里,作者完全站在李唐王朝的立场,是以十分仇视的心理看待农民革命的。由于戴了有色眼镜,即使是描述事实方面也不无偏颇,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根据封建时代正史(两唐书)记载,黄巢进京时引起坊市聚观,可见大体上做到秩序井然。义军头领尚让慰晓市人的话是:“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而军众遇穷民于路,竟行施遗,唯憎官吏,黄巢称帝后又曾下令军中禁妄杀人。当然,既是革命,便难免混有污秽和血;加之队伍庞大,禁令或不尽行,像《新唐书·黄巢传》所记载“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的破坏纪律的行为总或不免。而韦庄却抓住这一端作了“放大镜”式的渲染: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崐崐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秦妇”的东西南北邻里遭到烧杀掳掠,几无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个长安城就只有杀声与哭声。由于作者把当时的一些传闻集中夸大,也就不免失实。但是,就在这些描写中,仍有值得读者注意的所在。那就是,在农民起义风暴席卷之下,长安的官吏财主们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仇视恐惧心理,得到了相当生动的再现。在他们眼中,一切都“糟得很”,不仅起义军的“暴行”令人发指,就连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沿袭封建朝廷之制度,也是令人作呕的: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诗句于嘲骂中表现的敌对阶级对农民起义的仇视心理,可谓入木三分。这段迹近污蔑的文字,却从另一个角度,生动地反映出黄巢进入长安后的失策,写出农民领袖是怎样惑于帝王将相的错误观念,在反动统治阶级力量未曾肃清之际就忙于加官赏爵,作茧自缚,钻进怪圈。因而具有深刻的认识意义。由此我们发现诗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它还写到了农民起义军是怎样常处三面包围之中,与官军进行拉锯战,虽经艰苦卓绝之奋斗而未能解围;他们又是怎样陷入危境,自顾不暇,也就无力解民于倒悬,致使关铺人民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以及他们内部藏纳的异己分子是如何时时在祈愿他们的失败,盼望恢复失去的天堂。而这些生动形象的史的图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们体现出作者的才力。恰如列宁在介绍一位白俄作家小说时所说:“考察一下,切齿的仇恨怎样使这本极有才气的书,有的地方写得非常好,有的地方写得非常糟,是很有趣的。”我们也有趣地看到,韦庄笔下的农民军将士形象,有的地方写得非常糟,有的地方却写得非常好。
正如上文所说,《秦妇吟》是一个动乱时代之面面观,它的笔锋所及,又远不止于农民军一面,同时还涉及了封建统治者内部。韦庄在描写自己亲身体验、思考和感受过的社会生活时,违背了个人的政治同情和阶级偏见,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诗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们的罪恶有甚于“贼寇”黄巢。《秦妇吟》揭露的官军罪恶大要有二:其一是抢掠民间财物不遗余力,如后世所谓“寇来如梳,兵来如篦”。诗中借由乱前纳税大户,乱后沦为乞丐的新安老翁之口控诉说: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如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其二便是杀人甚至活卖人肉的勾当。这一层诗中写得较隐约,陈寅恪、俞平伯先生据有关史料与诗意互参,发明甚确,扼要介绍如次。据《旧唐书·黄巢传》,“时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四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于贼,人获数十万”。《秦妇吟》则写道:“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而这些人肉的来源呢?诗中借华岳山神的引咎自责来影射讽刺山东藩镇便透漏了个中消息: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俞平伯释云:“筵上牺牲”指三牲供品;“无处觅”就得去找;往哪里去找?“乡村”,史所谓“山寨百姓”是也。“诛剥”,杀也。“诛剥生灵过朝夕”,以人为牺也,直译为白话,就是靠吃人过日子。以上云云正与史实相符。黄巢破了长安,珍珠双贝有的是——秦妇以被掳之身犹曰“宝货虽多非所爱”,其他可知——却是没得吃。反之,在官军一方,虽乏金银,“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万家”,新安如是,长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于是官军大得暴利。凡此两端(抢掠与贩人),均揭露出封建官军及军阀与人民对立的本质,而韦庄晚年“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属,亦在此诗指控之列。陈寅恪谓作者于《秦妇吟》其所以讳莫如深,乃缘“志希免祸”,是得其情实的。
韦庄能写出如此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巨作,诚非偶然。他早岁即与老诗人白居易同寓下邽,可能受到白氏濡染;又心仪杜甫,寓蜀时重建草堂,且以“浣花”命集。《秦妇吟》一诗正体现了杜甫、白居易两大现实主义诗人对作者的影响,在艺术上且有青出于蓝之处。杜甫没有这种七言长篇史诗,唯白居易《长恨歌》可以譬之。但《长恨歌》浪漫主义倾向较显著,只集中表现两个主人公爱的悲欢离合。《秦妇吟》纯乎写实,其椽笔驰骛所及,时间跨度达两三年之久,空间范围兼及东、西两京,所写为历史的沧桑巨变。举凡乾坤之反覆,阶级之升降,人民之涂炭,靡不见于诗中。如此宏伟壮丽的画面,元、白亦不能有,唯杜甫(五言古体)有之。但杜诗长篇多政论,兼及抒情。《秦妇吟》则较近于纯小说的创作手法,诸如秦妇形象的塑造、农民军入城的铺陈描写、金天神的虚构、新安老翁的形容……都是如此。这比较杜甫叙事诗,可以说是更进一步了。在具体细节的刻画上,诗人摹写现实的本领也是强有力的。如: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皇,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四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