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赏析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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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讲 知人(5)

紧接着,词的音情发为高亢:“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啸”,乃魏晋名士用以抒发难以言宣的复杂情感的一种口技,“长啸”为“啸”之一体。“长啸”而“仰天”,就与独坐幽篁中弹琴者的长啸大为不同,那啸声必然响遏行云,如数部鼓吹,非如此不足表“壮怀”之“激烈”。而抬头仰天的动作,又给人以一种暂得扬眉吐气、解恨开怀之感(如李白之“仰天大笑出门去”)。对于古人,君父于臣子均可譬之“天”,仰天长啸,抒发的无非是一腔忠义之情,这已遥起下文“臣之情”三字。古人珍惜盛年,以“立功”为不朽之一,而作者却将“三十功名”视同尘土,则其壮怀在于国家之中兴、民族之奋起欤!(按,或以为岳飞并不讳言功名,“尘与土”谓风尘奔波,以照应下文“云和月”,亦通。)为光复国土,岳家军昼夜星霜,驰骋千里,浴血奋战,屡挫敌锋。“三十功名”与“八千里路”两句,一横一纵,兼写壮怀壮举,概括性极强,形象性悉称。“尘与土”与“云和月”天然成对,妙合无垠。

到这里,字里行间全是破虏雪耻、只争朝夕之意,于是作者信手拈来古乐府警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歌行》)化入词中,及时努力之意与抗金事业联系,便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可谓与古为新。无怪陈廷焯称赏“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二语“当为千古箴铭”(《白雨斋词话》)。

上片歇拍充满一种责任感、紧迫感,过片不断曲意,直书国耻,声调就转为悲愤了。公元1127年,金人南下掳徽钦二宗及皇室宗族多人北去,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乱,为有宋一代的奇耻大辱。当时,“靖康耻”岂但“犹未雪”,肉食者中无意雪者亦大有人在,故主战的英雄不得不痛切地大声疾呼:“臣子恨,何时灭!”这里的“臣子”二字,当痛下眼看,须知对于囚在北地的“二圣”,高宗赵构亦在臣子之列。因而,过片四句无异乎“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那样沉痛直切的呼告,使人联想到作者在《南京上高宗书略》中的慷慨陈词:“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

“贺兰山”在今宁夏境内,与当时金邦黄龙府方位大相径庭。但既是诗词语言,便不可拘泥解会。盖以“贺兰山”代敌我相争之地,唐诗已习见,如“贺兰山下阵如云”(王维《老将行》)、“一时齐保贺兰山”(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宋人更以代指敌方根据地,如北宋姚嗣宗诗云:“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即以代指西夏,宋末汪元量诗云:“厉鬼终须灭贺兰”,又代指元蒙。此词则以“贺兰”代指金邦。说到破敌,悲愤之情遂化作复仇的激烈言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饥餐渴饮”的熟语与“食肉寝皮”的意念熔铸一联,切齿之声纸上可闻,这便是作者在别处说的:“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五岳祠盟记》),如实反映了惨遭凌暴的宋人对于女真统治者的特殊民族仇恨,声可裂石。又由于“壮志”、“笑谈”等语,造成“为君谈笑静胡沙”式的轻快语调,惬心贵当。

复仇亦非终极目的,杀敌乃为“还我河山”。词的结尾即以此深自期许:“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山河破碎,故须“收拾”,使金瓯完固,方能勒石纪功,班师奏凯。决胜的气概镇住全词,与发端的力量悉敌,非如椽之笔,难以到此。

全词濡染大笔,直抒胸臆,忠义愤发,元气淋漓。寓绝大感慨,饶必胜信念。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民族英雄自我形象,使之深入人心不可磨灭。此词属于豪放一路,与传统词风迥乎不同,但其音情颇饶抗坠,词情由豪迈转悲壮、转激烈,终归于乐观镇定。惟其如此,故无粗滑叫嚣之病,而有起懦振顽、感发人心的力量。虽燕赵之感慨悲歌,亦无以过之。所用语言,文随情生,凡所化用,皆如己出。它称得上一首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的杰作,故虽不传于元蒙时代而终风靡后世,至与岳飞英名,同垂不朽。

【按语】

岳飞的《满江红》属英雄抒怀之作,词中所述与其生平经历与业绩息息相关。对作者生平及词作相关历史背景的了解,是阅读鉴赏不可或缺的前提。

钗头凤(宋)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的本事是作者本人的生死恋,最早见于宋人陈鹄《耆旧续闻》卷十:“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名士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及,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其后,刘克庄《后村诗话》亦载,增言妇与陆氏有中外。至周密《齐东野语》更绘影绘声,添枝加叶,俨然小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姓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实绍兴己亥岁也。”话越传越长,千古如斯。然陆游早年的婚恋不幸,已可得其仿佛。

词从游园重逢,勾起对往昔****的追忆开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并非写眼前事,因为女方虽遣人致酒肴,实未当面,所以这应是由眼前的黄酒果馔、满园春色回忆起过去与伊共赏春光的情景:红润的手臂,縢黄的美酒,给人以举案齐眉的美好联想,“满城春色宫墙柳”正是有情人眼中的明媚春景。可惜好景不长,“东风恶,欢情薄”,接下“桃花落,闲池阁”,是指暮春的到来,自然时序的无情的变迁,构成对人事的变生不测的象征,语极蕴藉却并不晦涩。几年离异给双方带来的是无尽的悲怨,“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在语序上是倒置以协律。煞拍一串儿三字“错,错,错”,奔迸而出,意极沉痛。然而到底错在哪里呢?是错在五百年前风流冤孽,还是错在个人的软弱而封建道德力量的强大,抑或是错在家长的****呢,说不清,也不要说清,反正一口咬定错就是了,这就够读者去慢慢咀嚼回味。

重逢是令人难堪的,春光还和过去一样美好,而伊人却红消香减不堪憔悴。“人空瘦”的“空”字意味甚长:盖两人虽不忘旧情,从婚姻关系而言已各有新欢,可谓各不相干,相思只是徒劳无益的事体。然而感情失控,难以自禁,“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就是手绢,古代传说有美人鱼失水为人所救,寄寓其家积日买绡,不得已将归去,从主人索器,泣作满盘明珠以为报答(事见《述异记》)。这故事本身就含有离异而不忘旧恩的象征,与词中人相似,故不可仅作借代语读去,如此方觉其句楚楚动人,“红”字惨然映带下文“桃花落”,“透”字韵极险峭。以下突入景语,又成象征,“桃花落,闲池阁”便是“东风恶”的后果。一切都无可挽回了,然而“世间只有情难尽”,明明还在相爱,却又不能相爱;明明已不能痛快地相爱,却又不能痛快地诀别。最后只得以“莫,莫,莫”三字不了了之,这是说“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呢,还是想快刀斩乱麻,以免“剪不断,理还乱”呢,也很难说清,只好分付读者诸君去判断了。

《钗头凤》曲调的最显著特征是上下片煞拍三字相迭为韵,较难安顿。而此词之妙就在于“错,错,错”、“莫,莫,莫”用意的含混,让人颠扑不破似的。而“错莫”本是一个连绵词,其意为落寞,或书作“莫错”,如李白“长吁莫错还闭关”、杜甫“失主错莫无晶光”,此词上下片煞拍正是拆用此二字,故在“错”、“莫”各自的本义外,还多一层凄凉寂寞的意义。

陈鹄《耆旧续闻》提到去妇和词,惜不得其全。而《古今词统》则见全词,署唐婉。又见录《全宋词》。有可能是后人据断句补足,但也不排除为原词的可能性,因为就词而论实在天衣无缝,情真韵高处不减陆游之作: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有位女生说她在读中学时,有一次受了委屈,读到这首《钗头凤》,心里便涌起一阵痛楚的感觉,产生了共鸣,眼泪跟着流下来,索性哭了个痛快。她以为“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二句特好,有人听你诉说烦恼其实是幸福的,最痛苦的就是无可告诉却要应付旁人的处境。这可以算是对唐婉之作的很好的评价吧。

【按语】

《钗头凤》的写作,与作者婚姻的不幸,及故人的重逢相关。对这些基本情况的了解,就成为阅读的前提。引用陈鹄《耆旧续闻》,以及周密《齐东野语》相关记载,皆有助于词作的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