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一生怀才不遇。他“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唐才子传》),却屡次科场失意。此后转徙依托于节镇幕府,十分潦倒。当初以寒士身份赴举,路过锺陵县(江西进贤),结识了当地乐营中一个颇有才思的歌妓云英。约莫十二年光景他再度落第路过锺陵,又与云英不期而遇。见她仍隶名乐籍,未脱风尘,罗隐不胜感慨。更不料云英一见面却惊诧道:“罗秀才还是布衣!”罗隐便写了这首诗赠她。
这首诗为云英的问题而发,是诗人的不平之鸣。但一开始却避开那个话题,只从叙旧平平道起。“锺陵”句回忆往事。十二年前,作者还是一个英敏少年,正意气风发;歌妓云英也正值妙龄,色艺双全。“酒逢知己千杯少”,当年彼此互相倾慕,欢会款洽,都可以从“醉”字见之。“醉别十余春”,显然含有对逝川的痛悼。十余年转瞬已过,作者是老于功名,一事无成,而云英也该人近中年了。
首句写“别”,第二句则写“逢”。前句兼及彼此,次句则侧重写云英。相传汉代赵飞燕身轻能作掌上舞(《飞燕外传》),于是后人多用“掌上身”来形容女子体态轻盈美妙。从“十余春”后已属半老徐娘的云英犹有“掌上身”的风采,可以推想她当年是何等美丽出众了。
如果说这里啧啧赞美云英的绰约风姿是一扬,那么,第三句“君未嫁”就是一抑。如果说首句有意回避了云英所问的话题,那么,“我未成名”显然又回到这话题上来了。“我未成名”由“君未嫁”举出,转得自然高明。宋人论诗最重“活法”——“种种不直致法子”(《石遗室诗话》)。其实此法中晚唐诗已有大量运用。如此诗的欲就先避、欲抑先扬,就不直致,有活劲儿。这种委婉曲折、跌宕多姿的笔法,对于表现抑郁不平的诗情是很合宜的。
既引出“我未成名君未嫁”的问题,就应说个所以然。但末句仍不予正面回答,而用“可能俱是不如人”的假设、反诘之词代替回答,促使读者去深思。它包含丰富的潜台词:即使退一万步说,“我未成名”是“不如人”的缘故,可“君未嫁”又是为什么?难道也为“不如人”么?这显然说不过去(前面已言其美丽出众)。反过来又意味着:“我”又何尝“不如人”呢?既然“不如人”这个答案不成立,那么“我未成名君未嫁”原因到底是什么,读者也就可以体味到了。此句读来深沉悲愤,一语百情,是全诗不平之鸣的最强音。
此诗以抒作者之愤为主,引入云英为宾,以宾衬主,构思甚妙。绝句取径贵深曲,用旁衬手法,使人“睹影知竿”,最易收到言少意多的效果。此诗的宾主避就之法就是如此。赞美云英出众的风姿,也暗况作者有过人的才华。赞美中包含着对云英遭遇的不平,连及自己,又传达出一腔傲岸之气。“俱是”二字蕴涵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切同情。只说彼此彼此,语气幽默,不直接回答自己何以长为布衣的问题,使对方从自身遭际中设想体会它的答案,语意间妙,启发性极强。如不以云英作陪衬,直陈作者不遇于时的感慨,即使费辞亦难讨好。引入云英,则双管齐下,言少意多。
【按语】
一般说来,诗词只要涉及人际交往,均应知人论世。这首诗中涉及云英和作者两人,读者对这两个人的关系就不能一无所知。
菊花(唐)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是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最初,他和一般读书人一样,幻想通过考试的道路解决前途问题。在他落第之后,才对社会和个人的命运作了深刻的反思,重新选择了人生的道路。这首诗题一作《不第后赋菊》,通过咏菊来抒发叛逆思想。与陶渊明的爱菊不同,黄巢并不把菊花视为花之隐逸者,而是由菊花又称“黄花”作想,把它视为自身的幸运花和起义的标志。
他的另一首《题菊花》云:“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首诗就写得不错,前两句刻画菊花冷艳的形象,虽然冷艳,却是不甘寂寞的,后两句表达“不是不争春”的意思,虽然是假设句,却是十分自信的语气,使人联想起“彼可取而代也”(项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西游记》)那样的话,真是敢想敢说。
再看这一首咏菊的诗,不是一般的菊花诗,而是一首重阳作的菊花诗。劈头一句“待到秋来九月八”,就不寻常。明明重阳节是“九月九”,而这句可以不押韵,就写成“九月九”也没关系。然而,为了定下一个入声韵,与“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甲”叶韵,以造成一种斩截、激越、凌厉的声势,作者愣是将“九月九”写成“九月八”,不但韵脚解决了,不平凡的诗句也造成了。紧接,“我花开后百花杀”,菊花开时百花都已凋零,这本来是见惯不惊的自然现象,句中特意将菊花之“开”与百花之“杀”(凋零)并列,构成鲜明的对照,意味就不一样。亲切地称菊花为“我花”,当然是从“黄花”的“黄”字着想,而与“我花”对立的“百花”,无非是现成社会秩序(帝王将相、文武百官、诸如此类)的一个象征。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极写菊花盛开的壮丽情景和农民革命军入城的想象。最耐人寻味的,是两个形象,一是从菊花的香而生出的“冲天香阵”,把浓烈的花香想象成农民军的士气;一是由菊花的形色而生出的“黄金甲”,把黄色的花瓣想象成农民军的盔甲。“阵”、“甲”二字与战争与军队相关,“冲”、“透”二字,分别写出其气势之盛与浸染之深,充满战斗性和自豪感,表现了作者对农民起义军必定攻占长安,主宰一切的胜利信念。
黄巢菊花诗,无论意境、形象、语言、手法都使人一新耳目。“满城尽带黄金甲”这句诗特别气派而富于视觉美感,无怪喜欢安排视觉盛宴的大导演张艺谋非要用它来作一个影片的名称不可。
【按语】
这是一首反诗,其作者尽人皆知,读来没有障碍。
满江红(宋)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是宋代著名的民族英雄,他出身农家,北宋末投军,南宋时归宗泽,为留守司统制。建炎三年(1129)率军拒金,屡立战功。历少保、河南北诸路招讨使,进枢密副使,封武昌郡开国公。为秦桧以“莫须有”之罪陷害。
这首传诵极广、影响甚大的词作,今能确认的较早记载,是明代天顺中汤阴岳庙及弘治中杭州岳坟之石刻。明清人信为岳飞所作,无人疑伪。但因碑刻未具词作之来历,近人余嘉锡提出质疑,曾在学术界引起争论。迄今尚无充足理由认为伪作,故本文仍从旧说。其写作年代可定在岳家军颇试锋芒,急于北上直捣黄龙之际。
开篇就是登高临远,凭栏眺望,展现出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句中隐括了《史记》描写荆轲辞燕入秦、义无反顾一节的若干文辞。荆轲在饯筵上和筑声而歌,初为“变徵”(调名,宜悲歌)之声,唱《易水歌》,“复为羽声(亦调名,宜抒激情)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发尽上指冠”这一精彩文句,陶诗曾化为“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咏荆轲》)二句,有所发挥;此处则凝为“怒发冲冠”四字,益见精策,掷地有声。有人还指出,连“潇潇雨歇”一语,亦神似易水之歌(见《七颂堂词绎》),写疾风暴雨,既壮勇士之行色,又可借以暗示曾经存亡危急的时局,有双重妙用。句下还隐约以虎狼之秦喻金邦,也是恰切的。史载荆轲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有誓死之心却无必胜的把握。而岳飞劲旅北上,实有决胜信念。“潇潇雨歇”的“歇”字,似乎意味金人嚣焰既煞,中兴转机将至。可以说,起首三句便奠定了全词气吞骄虏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