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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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江冬秀:小脚太太的逆袭(2)

在当时的文人骚客中,离婚似乎早已成了潮流。那些受过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们对包办婚姻中的妻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女作家女学生们则代表着独立前卫的新女性,似乎更具人格魅力。而胡适又是最风流倜傥的主儿,女人缘极好,且将所有女性视若知己。这多少令江冬秀有些着急,在离婚这个事儿上,她的立场一直固若金汤,为的就是给自己打防疫针,生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卷进这风波里。

胡适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曾经与女画家韦莲司相恋。韦莲司大他六岁,二人的感情一直都是柏拉图式的情感交流。这段校园恋情最终未能长久,胡适奉母亲之命,回国与江冬秀成婚,而坚贞的韦莲司却为了这个情人终身未嫁。

对于江冬秀来说,远在美国的韦莲司并不能构成威胁,她与胡适通信,红颜知己一般地相处。这种精神领域的交流,是江冬秀不想管也管不到的地方。胡适逝世后,韦莲司还将自己与胡适多年的通信交给江冬秀,由胡适纪念馆收藏。

江冬秀对于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她的学识不足以在精神层面与胡适过招,所以她只要守着自己的本分,做好屹立不倒的胡太太就心满意足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她如此大度地去接纳,却还是差点儿栽了跟头。可能连江冬秀自己也没想到,一生中最大的绊儿却是在自己的婚礼上开始结下的。

在胡适老家的婚俗中,规定结婚的时候要有四个伴娘。曹诚英就是作为伴娘之一出现在胡适的生命中。按辈分来说,她是胡适的表妹,相貌秀丽可人,当年就很出众。少女曹诚英第一次看到胡适的时候,大概是又爱又恨,爱他的文质彬彬、博学多才,恨,当然是恨不相逢未娶时。

几年之后,曹诚英便依据父母指腹为婚的约定,与黄冠英结了婚。曹诚英的哥哥曹诚克最反对包办婚姻,他对曹诚英的婚姻束手无策,便劝妹妹去读书。于是,婚后的曹诚英与丈夫去浙江女子师范读书。可是公公婆婆对于女子读书极力反对,更何况她嫁入黄家几年也未曾生得一儿半子,便强行给儿子纳了妾。曹诚英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人,自然无法容忍一夫多妻的生活,于是主动提出了离婚。

1923年春天,胡适来杭州游玩。曹诚英听闻表哥要来杭州,自然是不胜惊喜,于是陪同左右,一同在西湖冶游。或许,连胡适也未曾料想过,这个在婚礼上惊鸿一瞥的女子居然一直默默倾慕着自己。而之前几次有意无意的回信,对她来说,已经是天赐的福分了。

入夏之后,胡适以养病的名义住在西湖旁边的烟霞洞中。而当时正在读书的曹诚英则在此地频繁出入,渐渐地,她便搬进来一同居住。

山中的日子,是胡适生平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终于寻到了灵魂契合的伴侣。与粗枝大叶的江冬秀相比,曹诚英是温婉秀丽的,举手投足间都寻得到美。他唤她的小名“娟”,两人携手,从翁家山走到了葛洪井,看过了桂花雨,又去龙井寺喝茶。月色朦胧,彼此坐着对弈,讲一个莫泊桑的故事……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惊破了空山的寂静山风吹乱的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这样的图景有些似曾相识,这是他在与江冬秀结婚之前对婚姻的预想,有山林风光,有书香茶味。怎奈在自己的婚姻中,一切都未曾如愿。

此时的胡适,是诗意的胡适,完全从琐碎的生活中脱了身,彻彻底底地进行了一场让他神魂颠倒的恋爱。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一反常态地跑回去跟江冬秀提出离婚。

其实这些风流韵事,江冬秀又何尝不知。胡适住在烟霞洞的时候,朋友们日日来访,胡适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带着曹诚英出来迎客。徐志摩回京,便冒失地向江冬秀道出此事。

不过,对于这些,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适和曹诚英的地下情原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两人怕被发现,便在信封上写了英文。江冬秀知道了,也并不点明,只是暗自拆了信。

可是……离婚……却着实触到了她的死穴。对于江冬秀来说,死并不可怕,但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她顺手拿起一把裁纸刀,揪住两个儿子,向胡适威吓道:”

“离婚可以,我先杀掉你两个儿子,然后再自杀。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中国妇女在婚姻保卫战中惯用的手段,江冬秀并没有采取如此繁杂的程序,而是一步到位,还拖着两个儿子同归于尽。这令胡适手足无措,吓得浑身冷战,于是只好作罢。

胡适一生中唯一一次尝试离婚,便在刀光中做了了结。事后他让曹诚英去堕了胎,江冬秀依旧是相夫教子的胡太太。在江冬秀面前,世间无难事,一切问题都有化繁为简的招数。这一切前提当然是:她太了解胡适了。这事儿若是换了梁宗岱或是徐志摩,估计都会决然而去,连头也不回。

感情生活中的胡适一直都是懦弱的。然而,他遇到的情人们却又都极其痴心钟情。前有韦莲司,后有曹诚英,都是一见胡适误终生。若说韦莲司与胡适是知己般的恋人,那么,曹诚英和胡适的关系更像是师生,抑或是粉丝和偶像。她得不到胡适,于是索性追随他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她的后半生一直致力于学术,在中央大学农学院毕业后,又去胡适的母校康纳尔大学读书,完成他未竟的农学。曹诚英回国后,成了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

1939年,曹诚英与一个留学生相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却被江冬秀得知此事,她便把曹与胡的旧情一一道出,传到了男方耳中,于是对方立即解除了婚约。

曹诚英知道个中缘由后,怒不可遏,登顶峨眉,要削发为尼,从此了断红尘。哥哥曹诚克极力阻拦,又以胡适为由百般劝慰,她才回心转意。不过,终其余生,曹诚英都活在与胡适的美好记忆里,偶尔的慰藉也只是往来于尺素中的只言片语,再也未曾嫁人。

曹诚英退休后回到徽州老家,老病孤身难寄。她乐善好施,把积蓄拿出来修桥,自己却过着清苦孤寂的生活。曹诚英去世后,后人应她的要求,把墓碑建在乱草丛生的盘山公路旁。她在等待着有朝一日,胡适回到老家,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面对两个在相貌才学上都要超出自己很多倍的劲敌,江冬秀却能一路胜出,这无疑是个奇迹。胡适曾在诗中写:

隐处西楼已半春,绸缪未许有情人。非关木石无思意,为恐东厢泼醋瓶。

他也曾期盼那些神仙眷侣似的风花雪月,可最终一一束手作罢,又回到家中,与江冬秀过油盐酱醋的琐碎生活。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好在相互成全。他们离了彼此,人生都会推翻重写。没有胡适的宽容与体谅,江冬秀很难耀武扬威这么些年。如果说江冬秀有什么能耐,大概就是她太懂胡适,因而可以将他吃得死死的。而胡适对江冬秀的爱,则是他自己也难解的谜。

传说中的徽娘,是被深锁在马头墙里的古老传说,守得了孤寂,耐得住寂寞,幽幽地等着盼着,像是把根扎进土壤里的老树,永远都在被动地活着。

然而,江冬秀绝不是这样。她守了十年,终于云开见月明,于是大大方方地迈起拆了布的小脚,神气地走出徽州,从此脱胎换骨一般,携了股浩浩汤汤的江湖气,随着丈夫越过大洋走出了国门,一路上叫四方妖魔退散,稳坐正宫。

河东狮三吼胡适之

古往今来,悍妇从来都有过人之处,或是不惧死,或是极其果敢,明目张胆地吃醋也是需要底气的。如“千古风流一坛醋”的房玄龄妻,抑或是河东狮吼的陈季常妻,总有些故事让稗官们记几笔。与她们相比,江冬秀可不是一般的妒妇,她的“狮吼功”倒像是警钟,敲得胡适耳中嗡嗡,醉中惊醒。

1926年夏天,陆小曼与徐志摩结婚,胡适是介绍人。为了此事,江冬秀不依不饶,终日跟他闹。胡适去英国出差之前,还被江冬秀骂着出的门。他心中十分苦恼,于是在途中给江冬秀写信:

你自己也许不知道我临走那时的难过,为了我替志摩、小曼做媒的事,你已经吵了几回了。你为什么到了我临走的那天还要教训我?还要当了慰慈、孟禄的面给我不好过?你当了他们面前说,我要做这个媒,我到了结婚的台上,你拖都要把我拖下来。我听了这话,只装作没听见,我面不改色,把别的话岔开去,但我心里很不好过。我是知道你的脾气的,我是打定主意这回在家绝不同你吵。但我这回出门,要走几万里路,当天就要走了,你不能忍一忍吗?为什么一定要叫我临出国还要带着这样不好过的影像呢?……有些事,你很明白;有些事,你绝不会明白。许多旁人的话都不是真相。

胡适所说的“绝不会明白”,其实江冬秀只是不想去弄明白。

作为一个在包办婚姻中获利的妻子,她最在意的是名分,名分就是她的保护伞。她是以“胡太太”的身份存在的,在婚姻中如鱼得水,但若是失去了这层身份,她既没有能力像那些独立女性一般自谋出路,又无别的资本可以依赖。所以,对于知识分子们口口声声叫嚷着的“自由恋爱”,她十分的忌惮,于是故作不知,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

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是以张幼仪的牺牲为前提的。对于江冬秀来说,要是胡适也支持这桩婚姻,说不定哪天她也会步这后尘。何况陆小曼与胡适也曾有过暧昧,她心知肚明,因此要百般阻挠。

她不会和张幼仪一般不作为,丢掉了婚姻,然后去靠事业来证明自己。她也不是朱安,死守着一片天空,触不到,摸不着。她江冬秀就要风风火火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据理力争,什么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她才不管。

胡太太又当着这些人的面骂胡适,骂新月的这些人:“你们都会写文章,我不会写文章,有一天我要把你们这些人的真实面目写出来,你们都是两个面目的人。”刚说到这儿,胡适从楼上走下来,对太太说:“你又在乱说了。”胡太太说:“有人听我乱说我就说。你还不是一天到晚乱说。大家看胡适之怎么样,我是看你一文不值……”

——叶公超《新月怀旧》

江冬秀的泼辣在这段记载中一览无遗,多少人为胡适扼腕叹息,娶了这样一个妻子真是倒霉。江冬秀渔的是包办婚姻利,而一旦深入生活,她其实是凭借现代女性的坚忍独立来维系婚姻的。她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从不轻贱自己,也不仰望对方。任凭胡适在学术圈儿多么的一呼百应,回到家里,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相比曹诚英和韦莲司对胡适的仰慕,江冬秀的“无知”反而让她有底气在婚姻中挺直了腰板儿,做一株灿烂欣荣的木棉花。

学而优则仕,似乎是自古以来所有文人的共同抱负,也是封建社会里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然而,到了民国时期,这种观念忽然断了层。留洋归来的文人们通通醉心于学术,无意从政。这也是民国时期学者云涌、大师辈出的原因。

作为当时北平文化圈的中心人物,胡适的影响力不亚于政界名人。汪精卫曾经请他当教育部长,蒋介石也多次请他出山,他都一一拒绝了。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不善官场中的应酬,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江冬秀的主见。在江冬秀眼中,做官是没出息的表现,因而她十分担心胡适哪天耳根一软,就去做了官,因此荒废了学术。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1937年 9月,胡适临危受命,做了蒋介石的驻美大使。这令江冬秀十分恼怒,因而常常在信中骂他。胡适做官那几年,十分的不如意。他抱着爱国之心为政府效力,冒着生命危险在做事,处处尽心尽力。

《华盛顿邮报》中曾经报道:“中国驻美大使胡适,最近六个月来曾遍游美国各地,行程达三万五千里,造成外国使节在美旅行之最高纪录。胡大使接受名誉学位之多,超过罗斯福总统;其发表演说次数之多,则超过罗斯福总统夫人;其被邀出席公共集会演说之纪录,亦为外交团所有人员所不及。”

然而,在蒋介石面前,他却又时时被挑拨怀疑,令他的处境十分难堪。因此他苦吟道:“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这四年,对胡适来说就是一个“熬”字。

官场中的险恶,是他所避闪不及的。蒋介石虽然十分器重他,最终却也无法采纳这位自由民主的斗士的忠谏。

胡适在给江冬秀的信中忏悔道:“现在我常常感到惭愧,对不住你。你总劝我不要走到政治路上去,这是你在帮助我。若是不明大体的女人,总会抱着‘夫贵妻荣’的想法,一定巴望着自己的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从来不作这样想,我只能郑重向你再发一宏愿,等到战争完结时,我一定会到我的学术生活中去。”

未等战争结束,胡适的官职已经被罢免。对于他来说,这或许是个及时的解脱。虽然下场有些难堪,却也如释重负,再也不要在夹缝中挨日子了。往后有人再请胡适做官,他就摇摇头,微微一笑:“太太说了,不让做官。”

不管外人如何看低江冬秀,其实胡适心里最明白,他这位太太的远见不是寻常妇人所及的,她的清高其实来源自她对人的了解。她不懂政治,但是她却懂政治中的人,也知道胡适其人不能在仕途宦海里善终。

江冬秀的悍妇相让胡适成了民国“怕老婆”第一人。然而,通常自诩怕老婆的男人又都是极为聪明的。胡适因为没有背弃婚约而得了美名,他自言是“占了便宜”。其实他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很多人眼中,五大三粗的江冬秀只是个一身蛮力的妇人。她的确不懂风雅,难赋诗词,但男女感情凭的不是舞文弄墨,而得靠苦心经营。张爱玲那么深谙围城之道,却终究是纸上谈兵,情场上栽了一回就险些毁掉了一生。江冬秀对文坛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她清清爽爽地做人,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彻底的实干派。她不怎么出手,一旦出手,从无虚发,而且浑身蛮力都变成了巧劲儿。

唐德刚称江冬秀为“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 ”。我倒是觉得此言差矣。江冬秀的聪明之处在于她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在上面坐得八方威风。她认准了自己就是正牌的胡太太,因此无需再去寻什么别的独立和建树,做好本分就成了。

有人戏言:“胡适大名重宇宙,小脚太太亦随之。”这位太太脚小,心却不窄。若说江冬秀是旧人,她的果敢和胆识却是多少新女性都不及的。

胡适逝世后,蒋介石给他写了一副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其实,胡适可不就是这么一个亦新亦旧的人?

这样两个半新不旧、亦新亦旧的人,白首偕老地过完拌嘴唠叨的一生。旁人看是一锅夹生饭,我瞧着啊,倒是比满汉全席还要丰盛热闹。

参考书目:

唐德刚 .胡适杂忆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蔡登山 .何处寻你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

陶方宣 .胡适·徽州之符 .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1.

叶公超 .新月怀旧 .学林出版社,1997.

胡颂平 .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 .新星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