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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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潘玉良:花落花开自有时(2)

1928年冬天,潘玉良载誉归国。与她一同回国的,还有装满作品的箱子。这些年来,在欧洲的日子十分艰苦,常常连饭也吃不上。可她却不舍得卖掉自己的作品,而是在等待回国的机会,将它们通通带回祖国。

回国后,她频频举办画展,反响非常。1935年,在观看了潘玉良的画展后,徐悲鸿撰文《参观玉良夫人个展感言》:

玉良夫人游踪所至,在西方远穷欧洲大陆,在中国则泰岱岳黄山九华……夫穷奇履险,以探询造物之至美,乃三百年来作画之士大夫所决不能者也……真艺没落,吾道式微,乃欲求其人而振之,士大夫无得,而得于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回国这十年间,她在画坛的声誉与日俱增。潘玉良这一时期沉迷于西洋画的技法与氛围,着力用浓墨重彩绘出壮阔山河。她游历祖国各地,四处采风,落笔皆成佳作。她在上海与江小鹣、王济远等人一同创办“艺苑绘画研究所”,为正在摸索中的中国绘画事业探路。

她回国后在母校上海美专任教过一段时间,任西画系主任,她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企图将自己在西方的所学传授给年轻人。在职期间,也是颇有建树。然而,当时学校里的一些同事,却依旧鄙薄她的出身。

一次,在讨论教学的会议上,有同事出言挑衅:“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在这儿当个官,也怨不得我们学校叫‘凤凰死光光,野鸡称霸王’。”

潘玉良怒极,一巴掌扇过去,杀了男同事的威风。然而,她知道,无论自己的性格怎么暴烈,她还是无法承受名誉上的诋毁。

更重要的是,人身攻击之后,连同她画展上的作品也遭受攻击。在她展出《人力壮士》的时候,有人将画划破,还在上面贴了字条:“妓女对嫖客的颂歌。”这令潘玉良十分难以忍受。

时代已经变了,可她的遭遇却还和几百年前的严蕊一般。

这次回国之后,潘玉良需要面对的不只是他人在背后的闲言碎语,还有来自潘赞化原配夫人的压制。

潘赞化的夫人方氏是旧式女子,之前一直在乡下,并未跟随潘赞化南征北讨。然而,这几年,她渐渐听闻了潘玉良的事情。她不反对丈夫纳妾,可是,丈夫纳妾之后,却将她送去读书,让她出国留洋。这多少令她有些负气。作为一个在才情上毫无竞争力的小脚夫人,她更是要捍卫自己的地位。

然而,潘玉良受不了这种一山二虎的处境。且不说地位名分的高低,在西方自由女权思想下熏陶了那么久,她又如何能忍受与人共事一夫?可是,她又不能跟她争什么,毕竟自己才是后来者。潘赞化的恩,她无以为报,只好一辈子冠着他的姓。潘玉良心气高,气度却不小,她不仅本本分分地做着二太太,还待方氏的儿子如同己出,亲手抚养过他一段时间。甚至在她去世之后,方氏的儿子潘牟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潘玉良镀金归来,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世人,用事业的成功洗刷掉不好的出身。可是她没料到,自己变了,环境还是老样子。中国那么大,留给一个女人的余地却还是那么小。

1937年,借着参加“万国博览会”和举办个人画展的名义,她再次前往法国。这一走,就是永远了。

一个人的突围

自古以来,青楼出身的女子倒是更为节烈,毫不拘谨,风骨傲然。

生活本来就已经将她们压到了最底层,她们早已无所顾忌了。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柳如是投水殉国,亦是决绝。

这种决然的姿态到了潘玉良这儿,就变成狷介了。她在法国的时候,有个“三不女人”名声,意为:一不恋爱,二不入外籍,三不签约于画廊。

不恋爱,是对潘赞化的忠贞,亦是为自己的名声守节。她一生受恩于潘赞化,而最终却未能留在他身边,心中难免有愧。因而,她一直独善其身地坚守这段爱情。

不入外籍:她离开祖国的时候,中国正处于危难,她常常在画中写“边塞峡关三更月 ,扬子江头万里心”之类的句子,以遣乡愁。她对祖国的忠烈,大概是类似于南渡之时的李清照,虽然一腔热血未能在战场上挥洒,她们却都用艺术的形式将之传承下来。1937年,日本占领南京之时,潘玉良怀着忧愤之情连夜做了《中国女诗人》的雕塑,而这个雕塑的原型便是李清照。

而不签约于画廊,则像是一种固执的坚持。潘玉良不是梵高,她活着的时候就在国际上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她的画在哪儿都能卖到很高的价格,可是她在法国期间却从不与画商合作。缺钱的时候,她就把平庸的作品拿去卖了换面包。然而,那些好作品,她都一一珍藏下来,在她逝世后送回了祖国。

据说,她后来与徐悲鸿观念不一致,徐悲鸿倡导的写实主义是她所反对的。因此,她放言,只要徐悲鸿领导中国美术教育事业一天,她便不会回国。

在潘玉良的心中,有很多东西都是被奉在神龛里的,它们比金钱更宝贵,比生命更重要,所以她愿意去做一些看似无意义的坚守。她默默地想着,留住一个名头也是好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艺术……上世纪 40年代的法国亦是战乱四起。潘玉良鲜少售画,而她也早与潘赞化断了音讯,生计很快就成了问题。在一次猛烈的暴风雨中,她的画室也被摧毁。一个女人独自漂泊,总归是孤独无依的。

就在这时候,她认识了一位中国老乡。这个人叫王守义,出身于农民家庭,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时候来到法国,在很多地方打过工,最终与朋友合资,开了一个中国餐馆。他认识潘玉良之后,不断地接济她,给她送吃食,为她买颜料……他的心思,她何尝不知。可是,她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儿“出轨”的行为。

她的画里,充斥着与世俗相悖的力量,有几分“先锋性”的意味。就像她孤傲的为人,清高的坚守。然而,这些傲慢的表象其实只是盔甲,一种默不作声的反抗。

步入晚年之后,潘玉良的艺术生涯并未终止,反而走得更远。早年潘玉良研习的是欧洲各家的画风技巧,博采众长,虽然做到了形似的极致,却少了自己的特点。她不断地寻找一条前人未曾尝试过的道路,最终,她在摸索中发现,这条路就在自己一直忽略的中国文化中。

渐渐地,她把中国书法的笔调引入西洋画中,在宣纸和桑皮纸上挥洒自如。她依旧在不断地绘画女性的身体,遒劲的笔触里,蕴含着一种来自古中国的姿态,潇洒有古韵。然而,设色和构图却是沿用西画的。

最令人称奇的是,潘玉良的人体画作品中,有一股难以道明的力量,同时又渗出朦胧的忧郁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的画中构成了巧妙的融合。这样的巧合,就好像她的人生。

郁风在评论潘玉良后期作品的时候曾说:“她晚年的画法是她的独创,她的作品好多是人体 ,她把人体赋予了东方内容。 ”

的确,在潘玉良之前,中国传统绘画中,鲜有对于人体的赤裸描绘。而用女性的笔来描摹女性身体,她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此时的潘玉良终于蜕变,成为独一无二的大师。1959年,她接受了巴黎大学的最高奖项多尔利奖。她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却也越来越孤独了。

她的一生,执着笔,画过破败的花朵,画过忧伤的女体,画过男女缠绵的陋相,也画过深情相拥的母子……她的大嗓门和男子化气概之下,却隐藏着女子的敏感和哀伤。这是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潘玉良的一生,可以用孤独来概括。少女时期的青楼生涯,是苦难的发源地。与潘赞化的相识相知,让她从无助中暂时脱身。然而,除此之外,命运从未给过她一点怜悯。她两次赴法都有被逼的成分。然而,她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在艺术和情感上,她都如一个苦行僧,用最曲折的方法去捍卫一个简单的念头。

晚年的潘玉良,与王守义相依为命,他给了她经济上的支持,却未必能给她温暖。潘玉良一生都把心窗关得死死的,潘赞化虽然最贴近她的心,却也终究未能走进去。

经历过战乱和新中国的成立,故土物事已非。当她再次与潘赞化取得联系的时候,已经是 16年后了。她一直尝试着回国,她听说祖国建设得很好,她再也不会因为出身遭受别人的冷眼了,可是她终究没有回去。

接到潘赞化的来信,已经是“文革”时期了。潘赞化晚年,她听说刘海粟和潘牟都被打为右派,是敌人。潘赞化在信中暗示,你暂时不要回来。

就这样,潘玉良的回乡梦一日日地拖延下去,然后又与潘赞化断了联系。等她再一次得到大陆的消息,又是十几载光阴,潘赞化早已仙去。

1984年,根据潘玉良的遗嘱,七大箱子遗作漂洋过海地送回了上海,共有四千多件作品,包括各种画作和雕塑,种类多样,都是她一生中慢慢积攒下来的珍宝。

如果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那么形貌粗陋的潘玉良该作何比喻呢?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王维的那一首《辛夷坞》最契合她: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潘玉良的孤独,大概就是这样吧。把自己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执拗而顺从地活下去,不必依赖旁人,默默地,一个人从世俗中突围。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花开花落自有时。

参考书目:

伊戈 .潘玉良传 .成都时代出版社,2003.石楠 .画魂潘玉良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