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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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张兆和:情字纸上书(1)

“作家妻子”这个头衔,向来华美而残酷,是荆棘冠冕,带刺的宝座。不管张兆和拥有多少身份,我们总是从沈从文行云流水的文章中认识这个女子的。她独享着民国最美的那支笔,也承受着世人难以理解的压力。作为一个妻子,她已然尽职尽责,作为一个作家的妻子,她的醒悟来得有些晚。

关联人物:沈从文、高青子、张允和、胡适等等。

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致张兆和这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名叫张兆和,祖辈是安徽富商,系出名门。家中四姐妹,分别名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后世人称“合肥四姐妹”。四姐妹的命运,照张允和的话说是“都有两条腿,要跟人家走”。

四姐妹的婚姻都是为人称道的故事,而张兆和则是最常被提起的那个。因为作家有一支笔,一生都在诉说着他的爱,一句句优美的情话被录入中国文学史,也将一个女子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沈从文遇到张兆和那年,他 27岁,她 19岁。初次邂逅,他们隔着一个讲台,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

那一年,沈从文已经在文坛闯出了些名声,他不再是湘西山里的小兵。为了生计,他经由好友徐志摩的介绍,前去上海的中国公学教书。小学毕业的沈从文,居然有机会去大学教书,实在是受宠若惊。于是他穿戴整齐,花八块钱包了一辆黄包车去了学校,何其郑重。要知道,那时候沈从文一节课的报酬也才六块钱。

沈从文走上讲台,看到了台下居然有那么多人来听课,一下子就愣住了,冷场十几分钟,未曾吐出半个字。当他终于缓过神来,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匆匆而就,十分钟就讲完了原本预备讲一个钟头的内容。

面对一节课内的第二次冷场,他静静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场沉默事件,让很多人对沈从文的水平产生质疑,说他在讲台上连话都说不出。然而,当时中国公学的校长胡适却不以为意,依旧聘请了沈从文。

而那天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就有张兆和。她当时考入中国公学外语系,大学一年级,特地来旁听这位作家讲课。没想到却遭遇了沈从文人生中的一大尴尬事。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她还是常常来听课。这份执着,大概是来自沈从文当时的名气,一个文学少女对一个名作家,多少是有些倾慕的。

倾慕归倾慕,张兆和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个作家老师的情书。沈从文虽然当过兵,可一身书生气,貌若妇人,十分的文弱。不过,在追求张兆和的时候,他却丝毫不腼腆,第一封情书里就开门见山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

张兆和看了这封信,估计先是心中一惊,然后又坦然地把信纸塞回信封里,去拆下一封了。当时的张兆和在中国公学的时候,算得上校花级人物。那时候已经是男女同校了,张兆和身后有很多男生在追捧,每次去领信件,都能捧几十封回来。沈从文的来信,可能在文采上能占上风,在张兆和的心里却未必有位置。

可是沈从文依旧不屈不挠,发挥自己作家的长处,一直坚持不懈地写情书。

至于张兆和这个人,性格品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为何会有那么多男生去追求她?

《张家旧事》里,二姐张允和描述兆和“又黑又胖,样子粗粗的”。男同学给的绰号是“黑牡丹”,令她十分生气。不过,又黑又胖,估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看她那时候的照片,身材苗条,皮肤还是黑,不过模样很精致,尖下巴,一双眼睛很有灵气。用沈从文的话来说,黑而俏,并且赞之为“黑凤”。

张兆和在学校的时候是运动健将,十项全能。她平时还极爱穿男装,常年套着阴丹士林的男式袍子。这样的女孩子性格不会弱气,虽然生在书香门第,还是有些神经大条。

那时候,虽然有很多追求者,但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对象。张兆和有个顽皮的癖好,就是把给自己写情书的男生们编号:Frog No.1,Frog No.2……(青蛙一号,青蛙二号……)她把这些信给姐姐看,张允和笑道:“那沈从文只能排到癞蛤蟆十三号吧!”

这些近乎戏谑的行为,沈从文当然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因为在追求张兆和的过程中,他一直都是固执的一厢情愿。在他眼中,张兆和就是女神,而他自己早已低到了尘埃里……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她一直把沈从文当作追求者之一,并没有特别在意。然而,沈从文情书中的内容越来越炽烈,让向来被男士们奉在神坛上的张兆和也有几分惊惧。她很少回信,即便有只言片语的回复也是婉拒的意思。于是沈从文去找她的好朋友王华莲。他此时全然不像一个老师,而像一个苦恋的小男生,向恋人的闺密寻找方法。

他急切地问王华莲,张兆和心中是否喜欢谁,她有没有经常提起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又是如何。王华莲替闺密张兆和考虑,并不多说,只是劝沈从文在事业上多多用心,并且不要轻举妄动。这段恋情一直没有回音,令沈从文十分苦恼。他想离开上海,甚至想过去打仗,在战场上了结自己的苦闷。张兆和在日记中写道:

沈从文告诉王华莲,如果得到使他失败的消息,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这是一条积极的路,但多半是不走这条的。另一条有两条分支,一是自杀,一是,他说,说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说恐吓话,我总是得……总是出一口气的。出什么气呢?要闹得我和他同归于尽吗?那简直是小孩子的气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说是不怕,可她还是有些担心。不久,张兆和去找校长胡适解决这段恼人的“师生恋”。

她不知道,沈从文早早地就把自己对张兆和的爱慕倾诉给胡适了,那时候,师生恋也不算什么。况且二人并无婚约,都是自由男女,自由恋爱。因而,张兆和一来到胡适家中,胡校长就猜到她是谁。

胡适想起了沈从文对自己描述的张兆和,淡淡一笑:“他崇拜密斯张倒是崇拜到了极点。”张兆和说明了来意,把一摞信件给胡适看,并愤愤地指责沈从文:

“沈老师给我写这些信可不好!”

胡适爱惜沈从文的才气,以为能得到这样一个才子的爱,应该是有福气的。他自己和小脚夫人白头偕老,却最爱给人家做媒,仿佛要替人家的自由恋爱做一回主,以弥补自己的缺憾。于是,他向张兆和提议:

“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张兆和一下子急红了脸:“不要讲!”胡适叹道:“我知道沈从文固执地爱着你。”张兆和脱口道:“我固执地不爱他!”见张兆和如此固执,胡适也无可奈何。然而,张兆和对待沈从文的态度却也并非如此片面的坚决。在那些炽烈的言辞中,她或许没有获得,却渐渐地感受到了沈从文的付出。在张兆和的心里,感动要比感情来得早。她在日记中写:“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

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

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太阳下发生的事情,风或可以吹散。”他尊重了她固执的“不爱”,也选择了一条更为积极的道路。1930年,沈从文去了青岛,在此执教,这期间是他创作的高潮。不知是否是爱情让一个男人长大,因而变得更为庄重,更有担当。

起初,面对张兆和的无动于衷,沈从文也怒过,几番写信,都是讥言讽语。渐渐的,大概是时间过了,那些积郁也都慢慢散了,他还是继续给张兆和写信。这时候的他,更像一个导师,劝说张兆和要在学习上多下功夫,不要止步于现有的所学,要看得远一些。

或许,对于实用主义的张兆和来说,这些人生导语反而要比热烈的赞美更能让她动心。她的心也不是那么难打开,只是在此之前,一直没有人找到她的机关罢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

恋爱也真奇怪,活像一副机关,碰巧一下子碰上机关,你就被关在恋爱的圈笼里面,你没有碰在机关上,便走进去也会走出来的。就是单只恋爱一件事上,这世界上也不知布了几多机网,年轻的人们随时有落网之虞;不过这个落网却被人认为幸福的就是,不幸的却是进去了又走出来的人。我要寄语退出网外的人,世界上这样的网罗正多着,你拣着你欢喜的碰上去就是,终不能这样凑巧,个个都凑不上机关。

1932年夏天,张兆和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国公学毕业了。沈从文一路南下,从青岛来到了苏州。他沿着长长的九如巷,慢慢地走着,有些踌躇,也有些紧张。此时,他心中开始有了些把握,兆和对他的态度不再那么明灭不定,可是,求婚真的能成功吗?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敲响了张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二姐张允和,她说三妹不在家,要不进来坐会儿。于是,沈从文便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进门,而是匆匆地离开了。他性格里的腼腆总是在关键场合令他怯场,上一次是讲课,这一次是求婚。

沈从文住在旅店的时候,张兆和忽然来访。这是张允和特意安排的,她一早就为妹妹相中了这个“癞蛤蟆 13号”,所以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让妹妹主动去见他。

隔了两年,终于又见到心爱的女子了。沈从文心中定是又惊喜又不知所措。他慌忙中搬出一摞书,那是他带给张兆和的礼物。

据说沈从文在南下途中遇到了巴金,巴金建议他买些书籍作为见面礼。因此,沈从文卖掉了几本书的版权,买了许多厚实的精装版名著。这行为如今看来十分的书呆子气,却也能看出他对待张兆和的用心与庄重。

张兆和欣然接受了。在这段时间里,张兆和陪他一起游玩,两人的关系也渐渐拉近。在张允和的撮合之下,两个人的感情也是突飞猛进,几乎已经默许终生了。

沈从文回到青岛,给张允和写信,让她代为向张家父亲询问对婚事的意思。谁知,张家父亲对这桩婚姻甚是开明,只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

其实,自理之外,是因为他对沈从文早有了解。他虽然出身不好,跟张家门不当户不对,却十分有才气。

张兆和姊妹二人十分欣喜,便去给沈从文发电报。张允和发了个“允”字。一语双关,既指父亲允许了这婚事,亦是指自己的名字允和,而张兆和呢,她跟沈从文之前有了打算,已经约定好一个暗语。于是,她给沈从文发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发电报的工作人员十分不解。然而,张兆和此时已经甜到了心头。这个乡下人,自然就是沈从文。

这段爱情,他等了两年,比他当时发誓所说的“待她五年”,要少很多很多。1933年,沈从文与张兆和终于结婚,成就了文坛又一佳话。

结束了漫长的求爱马拉松,沈从文抱得美人归,而手中的那支笔却一直未曾停止书写。好像,从初相遇的时候开始,两人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近乎惯性的默契,他一直担当着倾诉者的角色,在书信中抒发自己的悲喜,写下他的所见所闻。而她,则一直是个称职的聆听者,默默地接受那些诗意的馈赠。

婚后不久,沈从文的母亲在家乡病重。他只身启程,远赴故里湘西。沈从文乘坐的小船渐行渐远,顺着那悠悠的沅水,他对新婚妻子的思念也一日日泛滥:“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于是,沈从文提起笔,枕着河水中的橹声,写下两岸的风土人情。

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道:“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

就是在这段孤寂的行程中,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下诸多动情的书信,给文字配上了自己画的画儿。后来,这些书信被命名为《湘行书简》,录入了《从文家书》,而著名的《湘行散记》也是以此为素材而撰写的。

那时候的湘西在战乱和贫穷中挣扎,处境十分艰难。然而,沈从文这个“乡下人”从未觉得自己的家乡是落后守旧的。他说起湘西,口吻中都是自豪和眷念,但是每一提笔,他又觉得遗憾。因为此时张兆和未能同他一起看到这美景,他喃喃自语:“在这种光景下听橹歌,你说使人怎么办。听了橹歌可无法告给你,你说怎么办。三三,我的……橹歌太好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

于是,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孩子气地写道:“梦里来赶我吧。”

此时的张兆和可没心情享受这份诗意。她正在家中做活,忙着从不多的物质中攒点儿生活。她嫁给了一个爱她的人。从婚姻上来说,这本是不会亏本的聪明选择。可是这个爱她的人偏偏十分的倔强。虽然张家未曾嫌弃过沈从文的出身,沈从文却也不愿意接受张家的馈赠。沈从文给他们的爱巢命名为“一槐一枣庐”,全部风景就是门前的一棵槐树和一棵枣树。听起来颇有诗意,却环顾萧然,家徒四壁。

这时沈从文要的是“骨气”,文人气加上孩子气,看上去很浪漫,却令张兆和吃了不少苦头。

昨夜雨疏风骤

围城里有个规律,好像越是热烈轰动的爱情,坍塌得越快。反而,唯独那些平淡无奇的感情,才能细水长流。

沈从文与张兆和,算不上特别轰动,却也绝不平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都为人称羡,因为那些浸润在诗情画意里的文字十分让人难忘。毫无疑问,张兆和是沈从文一生的挚爱,即便只是用文字堆砌而成,她的位置也是固若金汤的。